第68章
長劍沒入心臟的那一刻,痛楚其實並不是那麼明晰。
蘇清風在蘇槐懷中闔眼，卻好像從昏沉中蘇醒，他睜開眼,又看見了那雙橫亙天空的眼睛。
天道安靜地注視著他,不是冰冷，而是柔和的。
火光從四麵八方燃起,蘇清風身陷火海之中，在這裡，他再次遇到了那對曾經出現在他夢中的年輕夫婦。
大火吞噬了一切,那對年輕夫婦緊緊相擁,蘇清風看見他們懷中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是他自己。
“清風……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安長大。”
母親微笑著，將一柄利刃插入自己心口，父親抱著他的妻兒，做出了和妻子相同的事。
而那個五歲的孩子隻是站在原地，眼睛灰暗無光……過了很久，當大火燒儘了屋簷，化為微末的火星,一個男人才從焦煙裡走來。
他有著灰色的眼睛，嘴角噙著笑意,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做得真好啊……不怕，以後我那裡就是你的新家了。”
蘇清風一見到他，腦袋忽然鑽心一般的疼，他捂著頭,無數畫麵湧入腦海之中,像是塵封多年的記憶終於掙破枷鎖，浮於水麵之上。
他想起來了,在他年少時，在那場大火之前，他就已經見過了浮鶴道人。
那個男人曾經來到他的家中，興奮地告訴他的父母，他就是自己追尋千年的靈樞之體。
“隻有你們把孩子給我，有朝一日，我就能讓他成為天道！”
他的父母也是天師，但並未相信浮鶴道人的話，他們請走了對方，離開時浮鶴道人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道：“好吧，我還會再來的。”
——後來，這個惡魔般的男人果然再來了，他帶來了一場大火，控製了年僅五歲的蘇清風，要他親手殺死自己的父母。
大火過後，年輕的天師夫婦倒地，浮鶴道人覺得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沒有想到殺死這對夫婦的並不是那個五歲的孩子——那場火海掩蓋了真相，他的父母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脫離控製，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未來不走上所謂的“天道”之路，選擇自己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浮鶴道人在世間行走千年，算儘了天機，卻算不了人心。他無法理解父母對孩子的愛有多深，也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願意為彆人付出生命……於是從一開始，他這盤棋就下錯了。
火海與年輕夫婦的身影逐漸消失，蘇清風還想抬手去觸碰一下他們，卻隻碰到了飄散的灰燼。
臉上濕潤一片，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他已經不知何時淚流滿麵。
“……”
蘇清風抹去淚水，抬起頭，天空中的眼睛依然注視著他，他們對視了很久很久，最後，蘇清風輕輕地道：“我不想成為你。”
不想離開人間，不想成為冰冷而不需要感情的天道，因為人間裡有他想要攜手、想要一起走過此生的人。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不想再失去那個人了。
蘇清風的話說完後又是一段沉寂，天空中的眼睛始終安靜地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緩緩闔上了。
與此同時，蘇清風好像從高空墜落，忽然之間，踩到了實地。
他猛的睜開眼，抓住身邊人的衣服，劇烈地咳嗽起來。
生機再度回到這具身體之中，疼痛與傷口都消失了，隻有身邊人緊緊擁著他的手臂如此真實，又如此明晰地告訴他，他回來了。
蘇清風抬頭，對上那雙血絲密布的赤紅色眼睛，笑了起來：“沒事了，我——”
話音未落他就被蘇槐封住了雙唇，這個吻如此灼熱，又如此瘋狂，簡直是將全部的愛意湧出，急迫地要他完全承受。
蘇清風幾乎喘不過氣，他隻能抓著蘇槐的手，發現蘇槐也緊緊地回握住了他，如溺水之人終於找到那根救命的稻草，隻要抓住，就再也不放開了。
一吻過後，蘇槐依然一言不發，他將蘇清風圈在懷裡，不準他動，也不準他推開自己，埋首在他身上輕蹭，沉默而執拗地要讓這個人全身上下再次布滿自己的氣息。
蘇清風被蹭得心都要化了，他又親了親蘇槐，低聲道：“回去以後就給你，好不好？”
蘇槐緊緊盯著他，還是沒說話。
蘇清風又親了他一口：“是真的，不說謊。”
“……”
蘇槐把臉埋在蘇清風肩窩裡，過了很久，才低低地應了聲“好”。
蘇清風摸摸他的頭發，環顧四周，發現他們身邊全是從蘇槐身上溢出的鬼氣——鬼氣一層層地將兩人包裹，無論外界有什麼動靜，也無法將它們打破。
蘇清風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一直不醒來，蘇槐可能就會一直這樣守著他，永遠沉默無言，隻是緊緊地抱著懷中這個已經沒有生息的人。
想到這裡，他更心疼了，道：“我再也不走了，以後每天陪著你，你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蘇槐又“嗯”了一聲，把他抱緊了一點。
兩人安靜相擁，蘇清風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蘇槐的腦袋。他知道現在的蘇槐並不需要過多安慰，隻要讓這隻小野鬼知道自己懷中的人是有溫度的、是活著的，那就足夠了。
過了不知多久，蘇槐慢慢地抬起頭，他終於有勇氣看向蘇清風，也終於確定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他的幻覺，而是真實的。他的道長……確實平安無恙地回來了。
過了一會，黑氣散去，浮鶴道人站在血泉邊，原本悠閒而穩操勝券的表情在見到蘇清風後，一下子褪去了。
“不可能，”他蹙眉道，“我的陣法怎麼可能沒用。”
按照他的預想，隻要陣法啟動，就算蘇清風選擇自殺也是沒有用的，因為天道會降於他身，替他殺了蘇槐，斬斷最後的因果。
可是……他們兩人為什麼一點事都沒有，就這麼走出來了？
“抱歉，你的陣法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蘇清風淡淡道，“多年前我的父母不是被我殺死的，而是為了我，自儘了。”
浮鶴道人震驚道：“什麼？怎麼會有人這麼蠢，竟然選擇自儘？！”
蘇清風輕輕笑了起來，笑中帶著輕蔑：“所以你才是最無知的那個——而且就算你成功控製了我，讓我殺死我的父母，你的陣法也是沒用的。”
浮鶴道人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消失，道：“你隻是運氣好，才能和我說出這番話罷了。我的陣法是絕不會出錯的，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父母如此愚蠢——”
話音未落利劍貫穿他的心臟，蘇清風一手持劍，麵色冰冷地將劍鋒推進了深處。
“你愚蠢就愚蠢在，對天道一無所知，還自以為是。”蘇清風冷冷道，“如果天道真的想要毀滅所有人，為什麼不自己動手，偏偏要借助於你呢？”
浮鶴道人的手緊緊抓住劍鋒，鮮血流下，他好像第一次感到痛楚，反而笑了起來：“因為我承載天道使命，因為我是特殊的——”
蘇清風道：“那麼，你見過天道嗎？”
浮鶴道人道：“什麼？”
“就在剛才，我見到了天道，”蘇清風道，“是它讓我看清了多年前的真相，也是它將我送了回來……所以和我相比，你口中的特殊又在哪裡？”
“天道？！你居然已經見到了天道？！”浮鶴道人完全沒管他的後半句話，猛的往前，甚至不顧胸口的長劍，“它對你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他的臉上滿是狂熱與欣喜，就像沙漠中跋涉多日的旅人終於見到一口清泉般興奮。蘇清風看著他，目光中多了一絲憐憫。
“你真可憐啊。”
“……”浮鶴道人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從來沒有值得憐憫的地方！”
蘇清風輕嗤一聲，道：“天道很公平，它創造了光明，也創造了黑暗，有乾淨的地方就有汙穢，你隻是它不經意間創造出來的，一團小小的汙穢罷了。”
“——所以我才說你可憐，你追逐著天道，卻從未被它看過一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