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的瓦市大多臨河而建,前麵是街,後麵是河,順著長長的護城河序下來,走幾步便是一處瓦子,迎春樓在這一排瓦子裡實在沒什麼特彆的。
這些地方皆是晚上熱鬨,白天休市,此時天已平明,尋常人家大多開了門,臨街的一戶戶瓦舍卻都下了門。
間或有幾個宿醉剛醒的醉漢從門裡出來,一見到冷著眉眼的陸縉和巡檢司一行人,立馬醒了神,慌張的避開。
揉了揉眉心,到街邊賣著酥餅羊湯的小店裡一打聽,他們才知道原來昨晚上國公府的長孫媳被紅蓮教的人擄走了。
難怪這麼大陣仗!
醉漢們嘖嘖了幾聲,紛紛避開。
迎春樓已經是陸縉三個時辰內查的第十家,從外頭瞧了瞧,這一處看著又沒什麼特彆的,巡檢們不抱希望地去了叩了門:“開門,巡檢司辦案!”
此時,賀老三帶著一行人抓了一晚上,也沒找到江晚吟,正氣得罵人。
一聽得巡檢司上門,也顧不得找人了,賀老三立馬抄了斧鉞,扭頭吼道:“快抄家夥,他們找上門了!”
“等等。”黃四透過門縫,打量了一眼外麵的人道,“他們應當沒發現,現在恐怕是例行詢問,要是查出來了,這會兒就該破門而入了,哪裡還會叩門?先彆急,咱們隻當做無事應付過去便行。”
“可江氏還沒找到,萬一她突然冒出來……”
“找了這麼久都沒找到,她興許已經跑了。”黃四琢磨道,“眼下也沒彆的辦法了,人已經堵上門了,這個時候若是逃就是不打自招,不如賭一賭,若是真被發現了,咱們再跟他們乾起來也不遲!”
賀老三勇武有餘,智謀不足,且教首又不在,便隻能聽他的,吩咐眾人道:“聽老四的,先彆動,像往常一樣該乾什麼乾什麼。”
一行人便隻好佯裝無事,由黃四去開了門。
賀老三手中的斧鉞不好藏,情急之下,忽然看到了中空的戲台子,掀開簾子打算暫時塞進裡麵。
可他沒想到,藍絨布簾子一掀,他卻陡然看到一張找了一晚上的臉。
“——是你!”
賀老三眼珠子一瞪,“好啊,你個小娘們,竟敢藏在這裡,害得老子眼巴巴的找了一夜!”
江晚吟亦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掀開簾子,呼吸一窒。
昨晚這群人來來往往的,江晚吟緊張的在戲台子底下藏了一夜,一直沒找到衝出去的機會,天明大門又被關上了,江晚吟正以為無望的時候,被外麵的敲門聲一震,聽到“巡檢司”幾個字,她立馬醒了神。
有人來了!
她等的機會到了。
江晚吟壓著砰砰心跳,緊緊盯著那門,隻等門開便衝出去。
然而沒等到開門,卻等了慌不擇路過來藏東西的賀老三。
“救……”江晚吟下意識想叫人,賀老三卻先她一步,一把捂住她的嘴,直接按住她一起躲在了戲台子裡。
黃四一行人也發覺了戲台這邊的動靜,暗罵了一聲:“先彆將人弄死,萬一不測,還可將她用作籌碼。”
賀老三原是想直接弄死江晚吟的,此刻被黃四製止,方鬆了手,捂住她的嘴警告道:“不許叫!若是敢讓人發現,我現在就擰斷你的脖子!”
江晚吟剛剛差點被直接捂死,如今手腳皆被縛住,嘴巴也被死死捂住,毫無反抗之力,隻能暫時忍下來。
等賀老三將江晚吟製住後,黃四方去開門。
大門吱呀一聲,外麵的光透了進來。
“怎麼這麼久?”鄭巡檢不悅。
“大人莫怪,我們這些地方都是晝伏夜出,剛剛睡下,沒聽見——”
黃四賠著笑,一低頭忽然覷見後麵那張冷峻的臉,額角一跳。
這人劍眉星目,氣度不凡,眉目與他們教首有三分像,恐怕便是傳說中的那位陸家世子了。
他竟然親自來了。
且看他來的方向,是剛從上一處勾欄出來,怕是查到什麼東西了。
這可不好辦。
黃四佯裝被嚇到,立馬縮了眼神:“喲,這麼多官爺,不知出了何事了,我們這都是小本生意,掙個辛苦錢,怎麼、怎麼查到我們頭上了……”
“不用緊張,隻是例行搜查。”陸縉道,“你是這裡的老板?”
話雖輕描淡寫,但他周身的氣勢迫人,黃四連忙側了身:“正是,小人鄙姓黃,在家行四,官爺請便,有什麼要問儘管問,小人一定知無不儘,儘無不言。”
陸縉進來後,眼神快速逡巡了一遍,屋子裡隻是尋常的瓦市擺設,看不出絲毫異樣,接迎的黃四也低眉順眼,處事圓滑。
可他一貫細致,便是再尋常,也沒有放鬆警惕,一一踱著步查探著。
“你這裡,可有雜耍班子?”陸縉問道。
“有一個。”黃四答道。
“勞煩您將戲班子的人全都叫來。”
“……這會兒?”
“怎麼了?”陸縉掀了掀眼皮。
“沒、沒什麼。”黃四道,“您也知道,咱們這一行都是夜貓子,這會兒他們剛睡下。”
“廢什麼話,國公府的二少夫人昨晚被紅蓮教的人擄了,那夥人十有**是裝成了戲班子,讓你去叫人你就去,猶猶豫豫的,你難不成是心虛?”鄭巡檢斥道。
“我哪兒敢,官爺莫怪,小人這就去。”
黃四賠著笑,手心卻出了汗。
陸縉亦是四下查探著。
幾個人說話間,江晚吟陡然聽見幾聲低沉溫厚的聲音,猛然偏了頭。
隔著藍絨布簾子透過一絲縫隙怔怔的望向外麵。
這聲音,是陸縉。
他竟然親自來找她了。
透過簾縫,江晚吟隱約看見一點玄色刺金下擺,同他昨日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陸縉一貫是個最愛潔的人,今日卻穿了重樣的衣服,想來他大約奔波了一整晚,徹夜未眠。
他好像,一直在為她破例。
可她一直在騙他。
江晚吟心裡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極為複雜,一股難言的酸澀蔓延了開。
被縛住的雙手頓時又萌生一股力量,江晚吟用力掙紮,想讓他看見她。
她就在他眼底啊……
然賀老三死死的捂住她,江晚吟剛抬起身,又被他按了下去。
她明知道他就在眼前,卻始終無法發出一絲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縉從她眼前走過。
生生的錯過。
江晚吟急的直想哭。
很快,黃四便帶著人到了,一群人皆是睡眼惺忪,滿眼血絲的模樣,陸縉挨個巡視了一遍,尤其盯著他們身上有無傷口,查了一遍,卻看不出絲毫異樣。
這群人的確是真正的戲班子,專門養來做樣子的,自然查不出異樣。
他們的人都偽裝成了打雜的和仆役,兵器一回來便埋在了後院的花圃底下。
陸縉查了一遍無果,此時,其他巡檢使也都查完了,皆搖頭:“大人,沒查到任何異處。”
“那些箱子呢?”陸縉抬了抬下頜,望向堆在角落的紅木箱子。
“也沒異常,裡麵都是些木劍和戲服。”
“陸大人,看來,這家也沒問題。”鄭巡檢道,“時候不早了,街角還有一家倚翠樓,要不,咱們再去那裡瞧瞧?”
陸縉望了眼外麵的天色,眉間一蹙,便抬步欲離開。
但他一貫周全,路過大堂中間那個寬敞的戲台子時,忽地又頓住:“這戲台子是空的?”
他走近的時候,賀老三盯著那雙玄色皂靴渾身一繃。
江晚吟則雙目放光,用力的想挪過去。
黃四額角突突直跳,打著哈哈道:“大人,您該不會是懷疑這台子下藏了人吧,這台子也就一丈多寬,哪裡藏得下這麼多人?”
鄭巡檢也覺著陸縉有些魔怔了,疑心他是擔心的過了頭,悄悄湊上去:“大人,您若是累了,不妨去用些餐食。”
陸縉揉了揉眉心,也有些疲倦。
卻無心用膳,一抬步便要去下一家:“去倚翠樓。”
他一轉身,江晚吟頓時絕望。
等他們走了,她必死無疑。
人瀕死前的力量往往叫人難以相信,往常無人在意也就罷了,此刻陸縉已經找到了她眼底。
隻差一步,她就能徹底解脫。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江晚吟咬著牙,用儘全身的力氣猛然撐著戲台子的柱子上一撞,發出了輕微的一聲。
被賀老三死死箍住,她這聲音其實並不算響。
陸縉卻倏然停了步:“你們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鄭巡檢不明。
黃四攥著微濕的手心,卻道:“大概是耗子吧,咱們這種地方,耗子最是多。”
“不是。”
陸縉一向敏銳,這似乎是肉身碰撞到硬物時的悶沉聲,雖然極細微。
儘管知道可能猜錯,但一想到對方是江晚吟,便是有千分之一的線索,陸縉也不會放過。
畢竟,在這種險境中,這大約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他一言不發,不等眾人反應快步上前直接掀起了藍絨布簾子。
果然——
正對上雙目幾近絕望的江晚吟。
而她身後,還有個死死箍著她的刀疤臉!
在看到陸縉的一瞬間,江晚吟眼淚不受控製的湧了出來,強撐了一夜的委屈和慌張在這一刻全都崩斷。
好比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久在暗夜裡的人等來了一束光。
她從未有像此刻這般期望見到陸縉。
陸縉亦是沒見過江晚吟這般狼狽的樣子。
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但那一刻,卻殺心四起。
他根本無心追查什麼紅蓮教,也不想管綏州的爛攤子,隻想將害了她的人一刀一刀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來。”
陸縉動作淩厲,抽出身旁鄭巡檢的刀直接一刀劈開了戲台子。
緊接著便探身去抓人。
賀老三自詡武力過人,但在他如此快的動作之下完全沒反應過來。
等陸縉的手已經快碰到那女人了,他方醒了神,攥著她的脖子猛地站起往後退:“彆過來,再過來一步,我就要了你夫人的命!”
眼看著江晚吟被攥的臉色紅漲,陸縉眉間戾氣陡然增長,卻怕當真傷到她,不得不暫時應下:“好,我不動,你彆傷她。”
這一且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巡檢司的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拔了劍。
黃四亦是不裝了,一邊退後一邊吩咐人抄家夥。
很快,後院的花圃便被掀翻,一幫漢子手執兵器衝了進來。
原來他們才是真正的教徒。
局勢瞬間劍拔弩張。
裴時序不在,但每每行事之前都會給他們留下好幾條退路。
眼下已經被發現了,這是最壞的結果,幸好他們還有人質。
黃四快速判斷了一下局勢,當機立斷,拔出一把長劍抵在江晚吟脖子上:“陸大人,咱們做個交易如何,你夫人在我們手上,你要是想她活命,就放我們走,等我們出了城,自然會把你夫人完好無損的放回去!”
鄭巡檢一見這幫人張狂的樣子,怒火不打一處來,下意識想解釋他們綁錯了人。
他們綁的隻是一個無足掛齒的伯府庶女,壓根不值得用這麼多人命來交換。
“這不是陸……”鄭巡檢剛想開口。
陸縉卻直接打斷他,幾乎毫不遲疑地對黃四道:“好,我答應你。”
“可大人,這位明明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