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容頓時渾身惡寒。
可她心知,裴時序說的是對的。
他來者不善,母親又是醫女,怎可能這點防備都沒有?
可一個馬夫,如此卑賤粗鄙的賤民,從前連替她提鞋都不配,怎麼配碰她一個伯府嫡女?
江華容惡心的頓時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恨不得將這馬夫找出來活剮了。
“你簡直……簡直不是人!”
她捂著喉嚨,胃裡不停的翻湧著。
“彼此彼此,嫂嫂又何必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倘若你沒動這個心思,我又如何能接近的了你?再說,次日你一聽到夫君沒死的消息,當即便翻了臉,將我推下山崖。心腸如此歹毒,手段如此狠辣,比起你來,我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裴時序目露嘲諷。
江華容乾嘔了一會兒,吐的臉色發白,眼尾卻是紅的:“……所以,你到底想做什麼?”
“也沒什麼,不過是想讓嫂嫂你幫個忙罷了。”裴時序示意了一下,很快,身邊的侍從便將一個拇指大的油紙包遞了過去,“把這個,給老太太服下,我自然會守口如瓶。”
“這是什麼?”江華容一驚,不敢伸手去接。
“讓人昏迷一段時間的藥而已,你記得,在十月二十六前放進去。”裴時序淡淡道。
那一日,剛好是他和阿吟的婚期。
倒是個良辰吉日。
給老太太下藥?江華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聖人以孝治國,天下莫不遵循。
倘若老太太病危,彌留之際執意要將裴時序認回來,一個孝字壓在上頭,便是長公主也無可奈何。
這算盤打的倒是極妙。
“倘若此次我幫了你,你便能放過我嗎?”江華容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去接。
“你有的選嗎?”裴時序唇角浮起一抹笑。
“你……”江華容像是被拿捏住了七寸,動彈不得,她抿了抿唇,又冷笑,“可我夫君還活著,他可是長公主獨子,聖人親侄,年紀輕輕便即將出任一方要職,即便你大費周章的認了親,又能如何?你以為你當真爭的過他嗎?”
“不勞嫂嫂費心。”
裴時序隻是嗤笑一聲,瘦長的指向內攏大氅,長長的白狐毛擋住他清臒的臉,眼底淡漠到死寂。
什麼國公府。
什麼世子。
甚至平南王,有勇無謀的蠢貨,能不能謀逆成功……他其實,根本不在乎。
他要的,隻是攪亂國公府,撕開這些全天下頂頂尊貴的貴人的假麵,讓世人看看這些高門貴族背地裡的嘴臉有多醜惡,口中的話有多虛偽,為了自保又能自相殘殺到何種地步罷了。
借著平南王,也不過是想將渾水攪的更亂些,以天下為爐,將原本低進塵埃的人捧上去,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拉下來,重新洗一洗秩序。
至於所謂的彌勒下生,普度世人,也不過是一個招攬人心的幌子罷了。
人性本惡,欲壑難填。
他知道,將這些低賤之人捧上去,沒過多久,他們也一定會忘了如今的憤慨,轉而拉幫結派,排除異己,變成他們從前最厭惡的人。
都是一樣的。
王侯將相不一定都有種係,但貴賤一定是有彆的。區彆的不過是誰貴,誰賤罷了。
看他們一個個撕下麵具,前仆後繼……
豈不有趣?
像江華容死死地抱著貴賤之彆這般蠢鈍的人,如何能理解他?
在他眼裡,萬物皆為螻蟻,蠢鈍不堪。
隻有他親手養大的阿吟,是不一樣的。
他們如此相似,是天生一對。
她是上天在這滿目瘡痍的人世間賜給他的唯一的寶物。
也是他唯一珍視之物。
等他收拾完這一切,他會帶她去一個沒人敢欺負她也不會有任何醜惡的地方。
裴時序緊了緊衣領,不緊不慢的出了山門。
江華容看著他消失的背影,趕緊讓女使跟上去,想借機找到他的住處。
然女使剛走出沒幾步,迎麵便被一個飛鏢嗖的一下,刺在了肩上。
江華容一悚,料想這個裴時序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個單純的商戶那麼簡單,跟蹤不及,便隻好無奈放棄。
但如此大的把柄握在了旁人手裡,好似頸上懸著一柄劍,讓她坐立不安。
***
禪房裡
江晚吟一向不喜塗脂抹粉,但眼下,她雙頰飛紅,眼底的水光幾乎要溢出來,實在見不得人。
尤其是在禪房這種清淨地方。
她抖著指尖,拿帕子擦了擦微濕的心口,又用粉壓了壓雙頰和唇,讓陸縉看了幾回,確認沒異樣了,才鬆了一口氣。
坐起身,看見不遠處直直望著他們的怒目金剛時,她心口一窒,輕聲怪陸縉:“還在佛寺裡,你也不怕惹了神佛降罰。”
“這是後院,怕什麼。”
陸縉淡聲道,慢條斯理地將褪下來的扳指又戴了上去。
“咦,你竟不信佛?明明聖人最是崇佛。”江晚吟係好了衣帶,微微抬了頭。
陸縉反問:“你當聖人信嗎?”
“難道不是嗎?既不信,又何故如此推崇。”江晚吟眨了眨眼。
陸縉隻是笑:“這並不相悖。”
江晚吟越發不解,兩條腿垂在榻邊,一晃一晃的。
陸縉屈起一膝,俯著身,一手握住她的腳,一手替她將剛剛蹬掉的珍珠繡鞋穿上去:“信有信的好,大多數人改變不了眼下,有一個可以靠積攢功德籍以改變的來世總比沒有的好。如此一來,有了化解怨氣之法,世間的仇怨也會消解許多。否則,你以為紅蓮教為何會在短短五六年間,壯大至此?那個教首,很是聰明。”
“可……若是紅蓮教對生民是有利的,聖人又為何要剿滅它。”江晚吟翹著眼睫,悄悄去看他。
她發覺陸縉正經的模樣,還是格外吸引人的。
那張薄唇,若不是總是咬著她不放,唇形還是極好看的。
再往外,劍眉星目,輪廓分明,難怪她長姐和安平,一個個飛蛾撲火似的往上撲。
“這也不違背。”陸縉握著她腳踝的手一頓,難得解釋,“依你看,紅蓮教最大的危害是何?”
江晚吟被他一點,眼神連忙挪了開:“家塾裡的先生總說紅蓮教是匪徒,我便也信了。但其實,紅蓮教以前在青州的時候,幫著殺了很多貪官汙吏,從前沒來上京時,我並不覺著他們不好。”
“是麼。”陸縉頭也未抬,“繼續。”
見陸縉神色如常,江晚吟又大了膽子:“還有,他們都說那教首是食人心肝的妖魔,青麵獠牙,所以才不得不戴著麵具,可上回我近距離瞧了一下,發覺也不過是個尋常人罷了。”
“你感覺的也沒錯。”陸縉並不立刻駁斥,怕她聽不懂,儘量用通俗的說法解釋,“貪官是該殺,但不該由他們殺。如此行徑是解了一時之氣,收攏了民心,但長遠來看,好比竭澤而漁,貽害無窮。若是人人都用私刑,又置律法於何地?禮崩樂壞,天下,勢必大亂。”
“再者,他們殺的固然有惡人,但若是有看不順眼的,也借此除去,那些人又如何辯解?譬如上回被連累的你,若是我沒有刻意保住你的名聲,在外人眼裡,你必然會受到猜疑。推而廣之,或殺或留,全憑他們做主,乾擾的實則是朝廷的名聲。甚至,倘若他們覺著皇帝不好,是不是也可自行廢立?”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江晚吟若有所思,被他一點破,這才明白聖人為何必要除去紅蓮教了。
“倒是我目光短淺了。”她略有些羞愧。
陸縉替她穿好鞋,抬起頭時,忽然低笑一聲:“你短淺的,可不止目光。”
江晚吟愣了一下,再一回神,頓時臉頰發燙,急急推開了他。
“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