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時,陸縉領著巡檢司和禁軍趕赴了憩園。
沒料到,等他們破門而入時,憩園已經人去樓空,而後門的雪地上一片淩亂車轍印,料想是裴時序也發現了端倪,提前一步撤離了。
與此同時,康平飛奔著馬也趕了過來,一進門便朝陸縉跪下,嘴唇微微顫著:“公子,小娘子被擄走了!”
“什麼?”陸縉抬眉,“耦園位置隱秘,又有數十護衛,她是如何被劫走的?”
康平也完全沒料到:“按理是絕不會如此,便是被發現了,園子裡也備了弓弩,決計不會讓人帶走,但林家舅父犯了咳疾,那夥人是跟著大夫找來的,又在大夫進門的時候出其不意一並破門而入,護衛們來不及準備,才叫江娘子被劫了走。”
陸縉瞬間麵沉如水。
他壓了壓眼皮,隨即吩咐道:“全程戒嚴,通知四方城門關閉!”
緊接著,他立即點了人親自去追。
***
東郊的城門口
黃四亦是一臉焦急,勸諫裴時序道:“教首,追兵馬上就到,當真不能耽擱了。”
“我知道。”裴時序摁了下眼眶。
但這山坡如此高,他若是不管,冰天雪地的萬一再沒人發現,江晚吟必會出事。
於是裴時序隻遲疑一瞬,仍是吩咐人折了回去。
的確如他所料,江晚吟摔的不輕。
山坡極高,又加之雪天冰封,江晚吟摔下來時撞到了不少碎石,其中一塊撞到了她的小腿上,極尖銳的疼痛,疼的她骨頭都要碎了。
她跌落在灌叢裡,伏在積雪上好半晌方緩過勁來。
已經到了這樣緊急的時候,江晚吟本以為裴時序不會回頭追她的。
可他還是來了。
江晚吟回頭瞥了一眼那飛奔下來的馬車,心緒極其複雜。
她撐著一臂,一瘸一拐地想要離開。
然腿傷太重,她剛直起身,又跌了下去,完全沒法挪動一步。
沒多會兒,手指已經凍得通紅。
裴時序找到江晚吟時,她嘴唇已凍的發紫,手指虛虛地搭在腿上,左腿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蜷著,一看便傷的不輕。
“阿吟!”裴時序趕緊上前,“傷到哪裡了?”
江晚吟怔怔地看他一眼,又緩緩挪開:“哥哥,你為何要回來?”
“你這個樣子,我如何能不管。”
裴時序聲音絲毫不減關心,似乎也完全未生氣,直接將她扶起:“跟我回去。”
然他剛扶著江晚吟走出一步,江晚吟吃痛,險些跪下去。
“阿吟,可是骨折了?”裴時序緊張。
江晚吟扶著左腿,額上出了涔涔的汗,隻說:“你不必管我了。”
一旁,易了容的黃四也急聲附和道:“江娘子這副樣子實在不適合趕路,咱們還是先離開吧。”
裴時序何嘗不知,他摁了下眉心,額角突突直跳。
今日他必須要走。
可他也絕不可能放著江晚吟的傷不管。
“先去醫館。”
思慮片刻後,裴時序快速做出了決定。
黃四一驚:“這個時候?”
江晚吟亦是抬了眼。
裴時序心意卻已定,直接將江晚吟抱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到了醫館,黃四直接下車劫了一個大夫,將大夫並藥箱一起拎上了馬車。
“治好她。”
裴時序沉著臉命令。
也顧不得在江晚吟麵前掩飾了。
那大夫本來一肚子怨氣,原是百般不願,被裴時序冷冷一瞥,知曉此人必是來者不善,瞬間熄了火。
他道了句“是”,老老實實地給江晚吟正起了骨。
江晚吟疼的快昏過去,好半晌,腿被包紮好,她方清醒一些。
治好了人,裴時序很是利落,直接將人拎起當街丟下了馬車。
“走!”
那大夫摔了一嘴泥,卻敢怒不敢言。
江晚吟眼皮亦是跳了跳。
然而此時全城已經戒嚴,路上到處都是巡檢司的人,城門已經出不去了。
幸而狡兔三窟,除了陸路,裴時序水路亦有準備。
他當機立斷,吩咐黃四:“往風陵渡去。”
黃四怔了一下:“風陵渡?”
“對。”裴時序並未多言。
這條路,黃四也不知道,想來大約是教首留下的秘密退路。
難怪,教首剛剛能毫不猶豫的折返。
黃四很快若無其事地答應:“是。”
裴時序一行人往風陵渡去的同時,彼時,陸縉剛帶著人追到了城門前,聽聞裴時序折了回去,他腦中快速思索著上京的幾個出口,排除了幾處已經關上的城門,便猜測裴時序大約是要換水路,又立即策馬帶著人往東郊唯一的渡口風陵渡趕去。
裴時序雖有安排,但此刻全城已經戒嚴,他們一路上衝了不少關卡,繞了好幾條街方到碼頭。
船早已備好,裴時序一邊快步與手底下的人吩咐,一邊俯身欲抱江晚吟上船。
然當裴時序探身時,江晚吟卻抓住了車門不肯放手。
“阿吟,彆鬨脾氣。”裴時序語氣溫柔。
江晚吟卻搖頭,一雙眼睛平靜卻通透,沒頭沒腦地忽道:“哥哥,這些年人前人後兩個模樣,你不累嗎?”
畢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人,裴時序幾乎是瞬間便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眼睫倏地抬起:“你……知道了?”
江晚吟不說話,隻抬手,用纖長的手指遮住了裴時序上半張臉。
當看到那熟悉的下頜時,她連指尖都在顫,渾身僵直,隻覺得周身的血都要倒流。
竟真的是他……
江晚吟頓覺荒唐,荒唐過後卻又是一陣陣的心冷。
裴時序清楚,江晚吟其實極其心軟,雖自小艱難,但一貫心善,必不能接受他的身份。
這便是他不願對她坦白的緣由。
他眼中黑沉沉的翻湧,原有很多話想說,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隻伸手擁著江晚吟,聲音極儘隱忍:“對不住,阿吟,我是擔心你害怕。”
江晚吟卻像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渾渾噩噩的,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自以為溫潤的兄長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那長姐之事便毋庸置疑,必然是他的手段。
那麼她被迫卷入上京這荒唐的三月也是他一手促成。
他護過她,愛過她,卻也親手將她推入了無儘深淵。
江晚吟好似被人攥住了五臟六腑,心口極酸極脹。
她眼睫垂覆,思慮片刻終究還是開了口:“哥哥,我們回去,你主動坦白吧。”
“回去?”裴時序緩緩鬆手,“阿吟,你知道此刻回去意味什麼嗎?”
江晚吟不知該怎麼說,隻說:“你做了這麼多事,是會有報應的。”
“報應?”裴時序卻笑,“若是有報應,很多人早該死了,可該死的人沒死,不該死的人卻死了。我從不信天,也不信命。”
多諷刺,一個虔誠的教首竟不信天命。
江晚吟看著他,隻覺得陌生:“那當初我被擄走的事呢,你也是故意的麼?”
“不是。”裴時序打斷,“當初隻是一次意外,我當真……沒想過會害你,我以為被抓來的是江氏,阿吟,對不住。”
江晚吟許久沒說話,她彆開臉,“那上京的事呢,你當真隻是為了娶我捐官麼?”
“是,我有私心。”裴時序麵色平靜,“但阿吟,我從未想過利用你,我當真是想娶你。”
好一個從未!
好一個娶她!
可他騙了她這麼多年,她還能相信他嗎?
江晚吟隻覺得後背發涼。
多年的教養使然,她忍不住回想過去的一切。
每回見麵時,他是如何用那雙沾滿血的手去碰觸她的?
又是如何一邊教她溫良恭儉讓,一邊暗地裡殺人如麻?
可哥哥又確實待她極好……
過往十年的事情儘數湧了上來,江晚吟支著手肘,許久沒說話。
“不早了阿吟,我們須儘快動身。”
片刻後,馬車停在渡口前,裴時序來不及過多解釋,拉著將江晚吟要將她強行帶走。
他一俯身,江晚吟卻先看到了他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隻覺毛骨悚然。
她聽聞紅蓮教手段血腥,教首更是,那把匕首,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削過多少人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