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你母親無過?可若不是她,我兄長豈會早逝?”
“這分明是意外!”
“既是意外,你又為何將你母親的命怪在國公府頭上?”
“你……”
裴時序瞬間麵容鐵青。
須臾,他又坐回去,唇角勾起一抹譏笑:“你們這種人,高高在上慣了,怎會知曉一個孤女的無奈,怎會明白顛沛流離的苦?你又如何能想到,這世上竟會有人連葬母的兩貫錢也出不起,需要在寒冬臘月,跪在街頭像畜生一樣賣身葬母被人隨意挑選?”
“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不知?”許久,陸縉緩緩負手,“這些年,我所經受的未必比你少。”
有的人遠在天邊,卻無時無刻不被記掛著,有的人近在眼前,卻比站在天邊還遠,永遠分不到一絲眼神。
陸縉望著正午的日光,忽地想起了一些刻意塵封的回憶。
十五歲那年中舉,旁人都誇他是天縱英才,他將消息告訴陸驥的時候,陸驥隻低不可聞的說了一句不知道三郎能不能讀書,然後在彆院住了一整晚。
第一次隨軍出征也是,他擊退了一支伏兵,帶著一身的傷回來,陸驥看著他渾身的傷,卻在憂心另一個兒子這些年會不會也是遍體鱗傷。
太多,太多……
以至於到後來,即便受了傷,他也從不與陸驥說。
因為他知道,陸驥每每透過他,眼底看的都是另一個人。
他又何必,一次次自討無趣?
“這些年來,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深受折磨,天底下,如你這般遭遇的人也不止一個,但並非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將自己所受的苦全部歸咎彆人,十倍百倍的報複回去,如你這般,你同那些人又有何異?你不過是私心作祟,自己受了苦,也要將旁人拉下水罷了!”
陸縉目光凜冽,一句話直接道破裴時序心底最隱秘之處。
裴時序攥著瓷瓶的手驟然收緊,幾乎要將瓶身捏碎。
他掀了下眼簾:“貴人說話果然幫著貴人,你怎知旁人不怨?否則,這天底下為何還會有如此多蠢鈍的賤民,為了一點虛無縹緲、毫無根據的來世,便搶破頭的將自己都塞不飽牙縫的東西獻出來?他們不過是逆來順受慣了,不知也不敢去爭罷了!我隻是給了他們一個機會,沒有我,也會有旁人,你如此不痛不癢,不就是仗著你的出身?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從未被人踩在腳底,倘若皇帝倒了,你這個公主之子,天子近臣,還能如此高高在上麼?”
“你怎知我沒有?”陸縉也揚了聲音,“我當年並未以國公府世子之名參軍,恃強淩弱,搶奪軍功,你經受的,未必有我多。治亂興衰,循環不已,此理我比你知之更深。”
“然天下之事,無平不陂,無往不複,如今遠不到政怠宦成的地步,亦不是人亡政息,民不聊生。所以,你何來替天行道,天下人又需你相替麼,你替的究竟是道,還是一己私欲?你不過是乘了水患的東風,糾集了一群烏合之眾,投機取巧罷了。即便殺了張家的侯,時候未到,你捧上的不過是個李家的侯,又何談公義?”
一番話說下來,裴時序雙臂環胸,支著下頜,緩緩笑了下:“……有趣。”
旁人都說他涼薄,但依他看,他這個所謂的兄長骨子裡未必比他赤誠。
他不過是看的太透,無意折騰罷了。
換成是大爭之世,他怕才是那個野心勃勃,逐鹿中原的梟雄。
但再看透又能如何?
殺母之仇,奪妻之恨,他們不共戴天,今日必是你死我活。
裴時序煩躁地摁摁眼眶,隻冷聲道:“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我之間早已無關對錯,隻有死活。”
說罷,他回頭,厲聲吩咐黃四:“開門!”
黃四立馬會意,用禪杖將竹門直接撬開。
一見光,霎時,屋子裡湧出一群發了狂的野獸物,眼小鼻尖,耳殼短圓,黑白相間,前爪粗硬有力,體型粗實肥大,一見到人群,便像發了瘋一般喚叫著衝過去。
“這是何物?”
“……好似是野獾。”
“等等,他們好似被喂了毒,會襲人!”
“劍盾兵!”
陸縉眉頭一皺,立即吩咐持盾的人上前抵著,領著人暫時往後,“先撤!”
然這群野獾有數百之眾,大約是被餓久了,逢人便咬,身形又小,幾乎是飛竄過去,完全防不勝防,一波又一波,撲殺都來不及。
一旦被抓到,一整個胳膊都要被扯下來。
咬上一口,更是會生生撕下一大口血肉。
一時間,山林裡儘是呼嚎和慘叫。
若僅是如此也便罷了,裴時序卻隻是搖著頭嘖嘖地笑:“小心點,被這東西咬傷,可不止是皮外傷。”
說罷,被咬中的士卒頓時遍體生熱。
陸縉看了一眼那野獾的狀況,略一思索,頓時明白過來。
“這東西會傳瘟疫,小心!”
“猜的不錯。”裴時序微微抬著下頜。
此次的時疫來自於數年前的綏州大疫,這種疫病便是最先由野獾傳出。
紅蓮教一貫隱於巴山老林之中,裴時序也是偶然因此得到了染病的野獾。
當年,母親病死的事他一直耿耿於懷,便一直暗中飼養野獾,尋找破解之法。
也是近來,他方找出解藥之法,正好,此時又被陸縉圍困,他便乾脆不死不休,畜養了一大批野獾,又傳給那個俘虜,刻意將人放歸。
可人傳人到底還是弱了些,被野獾直接撕咬後的人,會迅速發病。
“多說無益,你們也嘗嘗這痛不欲生的滋味吧。”
裴時序白衣獵獵,站在高處微微笑。
但畜生就是畜生,發起瘋來哪裡管是紅蓮教義軍還是綏州軍,見人便咬。
不少係著紅巾的義軍也呼號一片,一邊拿刀亂砍,一邊懇求裴時序住手。
“教首,勿要再放出來了,我們自己人也受不住了!”
“教首!”
一聲聲聲嘶力竭。
裴時序卻恍若未聞,並不理會。
一時間,山上叫罵聲一片,三個竹舍一打開,野獾頓時泛濫成災,人一旦跌倒,立馬便會被蜂擁而上啃咬。
不多時,灌叢間濺著血,雪麵上也橫著斷肢殘臂和被劈成兩半的野獾。
局麵暫時失控,陸縉迅速命人後退:“先撤!”
然這時,那群野獾見了血,愈發被激起獸性,瘋了一般撲上去,牙齒鋒利,身形又靈活,即便是持盾列陣也難以完全抵擋。
趙監軍猝不及防,腿上被利齒穿透,生生撕下一塊肉,痛的大叫。
陸縉聞聲迅速一劍劈下去,將那野獾從他腿上扯開,緊接著將人扶起:“走!”
然他一轉身,後背卻露了出來。
一隻野獾瞄準了他後頸,張著口飛撲上去。
“將軍小心!”
趙監軍大叫一聲。
陸縉立即回頭,此時已經來不及了,那野獾近在眼前,張著大口,撲麵一股腥臭之氣,連森森的白牙都看的清。
然而就在那野獾即將咬住的時候,一個揉黃衫子忽然撲了上來,生生的用手臂擋住。
隻聽“刺啦”一聲衣裙被撕破的聲音,伴隨著一聲女子的痛吟。
陸縉和裴時序同時失聲。
“阿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