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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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醒過來就是好事。”
車子引擎的嗡鳴聲在耳畔回響。
車輪碾壓過略有凹凸的地麵,蹭過小片沙石,咯吱咯吱地轉動著。
後車座的窗戶半開著,車廂內的青年安靜地望著窗外,鬢角的碎發隨著吹進來的暖風輕揚。
白石正千仁在前麵的駕駛座握著方向盤,又感慨了句:“你的運氣已經非常好了,要知道植物人能蘇醒過來的概率真的太低了。”
“嗯。”今泉昇輕輕應了一聲。
“腿現在站不起來沒關係,最近這段日子我每天都帶你去康複中心做複健。”白石正千仁下了車,把院子的大門敞開,又回到駕駛座把車子開進車庫。
今天是今泉昇出院的日子。
白石正千仁破天荒地請了假,排除萬難急匆匆地開車去醫院把他接回了白石宅。
進了車庫之後,白石正千仁從後車廂搬出一個輪椅,扶著今泉昇走下車,把他安置在輪椅上。
這棟宅邸沒什麼變化,三年過去了,房子也幾乎沒有老化現象。
白石正千仁一直很喜歡打理他的院子,沒有工作的時候,就會在庭院裡種些花朵或者農作物,再將灌木叢剪成精致的形狀。
當青年坐著輪椅一路穿過草坪間的小徑時,有個聲音在他的腦海裡問:
【是不是感覺很懷念?】
今泉昇沒理會它。
“這幾天天氣都挺好,沒什麼事情的話,你可以出來多曬曬太陽。”白石正千仁停在了一樓的雨棚下。
“有次你媽媽帶你過來玩,你還坐在這裡畫過畫。”老人家的淺灰眼眸中閃過幾絲懷念。
“你小時候挺喜歡畫畫的,我以前還以為,你未來一定會成為像你父母一樣出色的畫家。”
今泉昇盯著那塊自己以前坐過的大石頭,眼尾輕挑的狹長眼眸微微眯起。
“舅父。”他抬起頭,望向站在身後的老人,又露出和緩的笑:“我想買套畫具。”
白石正千仁愣了一會,隨後一臉震撼地睜大眼睛。
……
第二天一早,白石宅的大門處就傳來了門鈴的滋滋聲。
“來了——”
今泉昇應了一聲,搖著輪子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畫具到的很快,滿滿登登地裝了一大箱。
過來送快遞的人朝他遞來一張單子:“在這簽下名字就行。”
今泉昇接過筆,在收貨人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年沒有握過筆的手,起初寫起字時有些生澀,手腕微妙地僵硬。但他最終落下的筆鋒仍然瀟灑,每個字跡都賞心悅目。
“小哥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快遞員接過單子的時候,又瞄了一眼這位客人。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他的骨架形狀很漂亮,頭肩比恰好、垂頭簽名時露出的半截長項光滑細膩,隻是看起來有點瘦;
他的相貌很出眾,氣質獨特,看不出具體年紀。清冽且深邃的五官透著疏離感,臉上也帶著大病初愈似的蒼白,在陽光下甚至隱約可見藏在皮膚下的血管。
麵對美麗而脆弱的事物時,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心生一些憐憫感和保護欲。
這位快遞員也不例外。
他探了探頭,估摸著既然是這個坐輪椅的小哥自己過來取貨,那宅子裡應該是沒有其他人了。於是他熱情地問道:“這貨箱還挺重的,我幫你搬進去吧?”
隻見青年顏色極淺的灰眸不緊不慢地瞥來。
快遞員一怔,被青年的眼睛注視時,他甚至驀然產生了一種自己的靈魂正在被對方檢視的錯覺。分明是炎熱的夏日、他的背脊處卻炸開一陣凜冽的冰寒。
爾後青年又朝他笑了,唇畔的弧度很淺,卻顯得尤為好看,以至於快遞員隻以為剛才的毛骨悚然感是錯覺。
今泉昇從裡麵打開門鎖,搖著輪椅側身讓開,客氣道:“有勞你了,請進吧。”
快遞員捧著大箱子走進院落,挑了片空地方。
“給您放在這裡可以嗎?”
青年點點頭:“可以,謝謝你。”
把大箱子放下後,年輕的快遞員才又轉身出了門。
“那我走了啊,小哥。”
“嗯,再見。”今泉昇朝對方頗有涵養地揮揮手。
把院落的大門重新鎖上,今泉昇才搖著輪子慢悠悠地移動到紙殼箱麵前。
【看來你已經計劃好了?】腦海之中毫無情感的聲音再度響徹。
“你的話太多了。”今泉昇翻出一個美工刀,緩慢地割開箱子上方的膠帶。
【不,隻是你現在在想什麼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道聲音說,【畢竟世界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黑發青年卻冷笑了一聲,反唇相譏:“你算是人嗎?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了?”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它似乎並沒有被激怒。
【以前我也是做過人的,儘管有點失敗。】
今泉昇顯然對了解它的過往沒有絲毫興趣,隻專注於自己手頭的事情。
將箱子打開後,裡麵整齊地擺放著各式畫具,都是很有名的牌子,價格高昂且附有專業性,都是昨天下午白石正千仁親自打電話在一家高檔畫材店訂購的。
他從裡麵掏出一張畫布,零星地挑選了幾支型號合適的扇形筆,最後搬出了顏料。
用輪椅移動有些費事,行動速率也一再降低——和他還沒有昏睡時相比,這種慢節奏的生活方式是他從沒設想過、也前所未有的。
但今泉昇的神情很平靜,他接受這一事實的速度很快,動作絲毫不見慌亂。
【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有。”今泉昇把伸縮式畫架撐起,立在了房子的雨棚下。
“但我問了你就會回答我嗎?”
【這取決於你問了我什麼。】
“嗯……”他抬起半耷的眼皮,輕緩地:“我為什麼必須‘死’在遊樂場?”
他醒來之後第一時間就去檢查了他的手機,隨後今泉昇發現——那款漫畫軟件雖然還停留在手機界麵,但無論如何都點擊不進去了,與川江熏的遠程聯絡也消失的徹徹底底。
他沒死,但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腦子裡還多了個一直在自說自話的東西。這一度讓今泉昇以為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精神疾病。
很快他又反應過來,這東西似乎就是那款漫畫軟件裡的“彈窗”。
記憶之中,他操縱著川江熏的身體在直衝雲霄的設施內部攀爬梯子時,這家夥就已經湧現進了他的腦子。
彈窗那時承認,是它侵入山下井的炸彈控製係統,炸掉了兩處遊樂設施上的炸彈,目的就是為了阻隔NBC的成員行動,引導他隻身一人爬上直衝雲霄最上方的方燈,和山下井對峙。
這個漫畫軟件的彈窗一手策劃了他的死亡——它生怕他最後沒能死在方燈上,將[追更模式]停用,也是害怕彈幕中會有讀者劇透他即將迎來死亡的訊息。
那個不予更改的重大節點是——“川江熏與今泉昇的死亡”。
【好問題。】彈窗說。
【因為隻有兩具身體一同死亡,我才能讓你達成‘第一次回溯’。】
“回溯?”今泉昇挑眉,“什麼意思?”
【我不是說了嗎?你這具身體昏迷不醒的三年半時間裡,你其實忙前忙後做了很多事情。】
那道聲音低低歎息:【可惜你忘記了,我們明明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好搭檔。】
“……我不覺得我們會成為什麼好搭檔。”他搖著輪椅去接了桶清水,“很明顯我們性格不合——以及,我很討厭私人空間被侵/犯的感覺。”
言外之意:請你從我的腦子裡滾出去。
【我明白,深有所感。不過這也是迫不得已,麻煩你再適應適應,湊合一下吧——】
也就是說這東西注定滾不出去了。
“我會抽時間去神經科找一趟醫生。”今泉昇冷漠地挑了一下嘴角。
【我猜到你要這麼說了。我不會阻止你去的——不過從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來考慮,醫生們大約發現不了什麼端倪。】
那聲音依然沒有起伏,聽著卻頗有嘲諷的意味:【相信我,你的大腦非常健康。】
“閉嘴。”今泉昇握著筆杆用力地敲了一下水桶,清澈的水花飛濺,落在了蔥翠的草叢。
——那道聲音終於消失了。
暫時的。
今泉昇終於得以靜下心來,好好端詳麵前的畫布。
他已經很久沒有畫過畫了。
算上昏睡不醒的這三年,他已經足足八年沒有接觸過這些美術用材了——上次是在大學畢業季被社團臨時叫去幫忙畫海報的時候。
今泉昇現在需要畫下一張風格足夠獨特的畫作。
無所謂這張畫的內裡是否蘊含靈魂,他不在乎這些問題——在他的筆下唯一栩栩如生的人物是他的戀人就足夠了。
儘管臥床三年後的身體虛弱不堪,但今泉昇始終沒有忘記——
他是個警察。
還有潛藏在迷霧裡的真相等待他探尋。
*****
下午兩點的時候,白石正千仁準時出現在了白石宅的大門前。
透過鐵欄門的縫隙,他大老遠地就瞥見了自家侄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雨棚下,對著一張畫布揮動畫筆的模樣。
他其實挺詫異的。
今泉昇已經很多年沒有拿起過畫筆了,從他大學報考了和繪畫毫不相關的專業時,白石正千仁就隱約嗅出了一絲端倪;
等他發現侄子一聲不響地參加了國家考試,以職業組的身份走進了警視廳警察學校培訓時,他又覺得這一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現在冷不丁地聽到今泉昇提了一嘴要畫畫,白石正千仁是真的非常吃驚。
從醒過來到現在,今泉昇一句關於警視廳的事情都沒向他過問,他都快以為他的這位侄子是對做警察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但那也挺好的。
白石正千仁至始至終都不希望,他這唯一的孩子以身涉險。
今泉昇昏睡的這段日子,他無數次坐在病床邊盯著那張蒼白的臉孔歎息。
三年時間已經夠久了,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沒有那麼多個三年可以安然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