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想起,無數次青年含笑注視著她,在她抬頭時卻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他分明是鐵血的帝王,日理萬機,卻連她的喜好都記得。
他說他想喝她的梅子酒,可是她釀的梅子酒分明苦又澀。
君王嘗過千萬種美酒,卻對她釀的一口苦酒,念念不忘,年年都要找她討要。
原來,他惦記不是那一口梅子酒。
是釀酒之人。
人都說朝今歲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可是她竟在這事上,成了個一竅不通的木頭人。
她這些年忙忙碌碌,殫精竭慮,竟然從未停下來回頭看一眼。
她匆匆抬頭,在銅鏡裡看見了自己。
五年倏忽而過。
她的一生,還有多少個五年呢?
她閒下來有時間出去走走,就會去很多他們從前一起去過的地方。
她有一次來到了陛下的畫舫。
他們時常在這裡看雨賞雪,度過漫長的時間。
她一抬手,卻不小心碰到了書架,掉了一地的畫卷。
她低頭一看,每一幅都是她。
她在看書,她在笑,她在朝堂上發言,她蹙眉思索……
她看了許久。
窗外的細雨紛紛,她攤開了陛下的信。
信的末尾,君王說,朕甚是思念愛卿。
她於是提筆,在嚴肅的公文後麵,加上了一句:
臣也甚是思念陛下。
05.
她說一句想他,本來應該再熬三個月的戰局,陛下終於無法忍耐了,直接披甲上馬,親自率領大軍殺了個三進三出,硬生生在信到的半個月後就結束了大戰,班師回朝。
回宮那一日,她在勤政殿等他。
闊彆一年,再次見到她,青年隻覺得想念得很,大步流星地朝著她走去,他下意識地想要抱住她,但是下一秒就頓住了。
是了,這樣不合規矩。
青年笑了:“朕太久未見愛卿,失態了。”
可是下一秒,她卻抱住了風塵仆仆的青年。
她笑道:“陛下,臣也有些失態了。”
她和他說起了梅子酒,說起了京城的變化,於是高大的青年終於慢慢地不再那麼僵硬了。
他抬起了手,回抱住了她。
既然已經失態了,失態得更多些也無妨了。
那短暫的擁抱,本來應該就像是塵封在記憶裡的那些隱晦的愛意,一年年地遍布塵土,逐漸被人遺忘在時光的儘頭。
但是這次回來後,似乎不太一樣了。
06.
帝王發現她變了許多。
她開始保養身體了,不再掏空自己、殫精竭慮,而是將很多事都給了底下的人,於是就可以按時休息了。
青年第一次看見她準時下班,震驚地多看了她好幾眼。
這一眼,他才發現她竟然喝的不是濃茶,而是枸杞。
陛下更加震驚了。
她卻很自然地道:“燕燕,我們休沐日踏青去吧。”
帝王:什麼?她竟然願意出去休息了?
他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等到寫了好幾個字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她叫他燕燕?
青年:“……”
他是幻聽了麼?
他們踏青的地點也不遠,還是那座白馬寺。
十裡桃花,落英繽紛。
走到半路,她突然間說:“陛下,再等等。”
帝王不明所以,卻被她抓住了手。
帝王:“……”
那一瞬間,長發青年的瞳孔微微一縮,心臟跳得無比劇烈。
他頓了頓,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在落花中,朝著寺廟深處走去。
明明,牽手是絕對不符合君臣之彆的——
但是帝王和臣子,誰也沒有鬆開誰的手。
07.
她不僅開始按時休息、時常與陛下出去走走,還不再懈怠喝藥,甚至經常去太醫找太醫聊自己的情況,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這樣上心起來。
她從前覺得隻要新政全部順利推行,再將經驗總結成冊傳給後人,這一生就算是功德圓滿,死而無憾了。
所以她殫精竭慮,就算熬得短命也不在乎。
可是在那個畫舫上的雨夜裡,她翻著陛下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件,突然間覺得:
就這樣短命了,實在是有些虧。
有時候下雨天或者下雪,她也不再趕路回家了,也不住偏殿,就住在他的寢殿裡。她穿著隨意地喝著茶,坐在他的龍榻上自然至極,偶爾還要把皇帝支使得團團轉。
青年突然間問起她,為何突然間變得惜命了?
她就坐在他的榻上,朝著他笑:
“因為微臣最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青年想要追問她,她卻自也不肯說下去了,隻是看著他笑。
天一冷,她就不肯離開陛下的被窩了,像是一隻霸道又怕冷的貓。
第二天早上是休沐日,她在窗邊讀書,拿著一卷《詩經》,念了一段蒹葭。
她突然間對身邊的青年說:
“陛下,微臣聽說,這是首情詩。”
陛下:“……”
陛下僵硬了。
帝王自然早就練就了麵不改色的本領,抬眸若無其事地道:“是又如何?”
她也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輕聲道:
“是的話,臣就有活得久一點的理由了。”
長發青年愣住了。
窗外,雪花無聲落下。
08.
帝王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將愛意訴之於口,他會將一切帶進帝陵裡,沉埋在歲月的長河裡。
她也曾以為自己會無牽無掛,死在某個冬天,隻在史書上留下寥寥一筆,然後匆匆謝幕。
可是命運到底是善待他們的。
隱晦的愛意總有一天昭告天下,燈枯油儘之前,也總有挽救的機會。
帝王有時候會問她,會不會後悔?
畢竟帝王之愛,於她這樣的人而言,也許是個汙點。
她就踮起腳尖,自然地親親患得患失的帝王的嘴角。
她就笑著說:“陛下,臣沒有那麼在乎身後名。”
相處得越久,她就越發現,從前那個英明神武的陛下仿佛是個幻覺。
陛下患得患失,還愛撒嬌。
時常半夜爬起來對她說:“朕夢見愛卿拋棄了朕。”
愛卿:“……”
愛卿就必須湊過去親親他,不然陛下就會一整夜都會眼神盯著她。
仿佛在說:你怎麼還不來哄朕?
他給她的奏折批複也越來肉麻。
一開始是“愛卿”,緊接著是“卿卿”,最後就是“卿卿吾愛”。
後來,那奏折就差寫滿了:我愛歲歲。
她總有種自己養了一隻大狗狗的錯覺。
就是,她遲遲沒有對他坦白。
她總是對他說再等一等,青年總是不明所以。
一直到兩年後,新政最後一項也開始正向運轉,開始得到了大批人的擁護後。她的前半生都撲在了這件事上,忙得差點把自己熬得燈枯油儘,如今終於步入了正軌,她終於舒了一口氣。
她終於有功夫忙另外一件事了。
於是,在這旬休沐日的時候,她讓陛下來她的宅子裡找她。
青年看見信就嘴角上揚。
這些年,帝王最喜歡往她這裡跑,若不是要上朝,恐怕都要賴在她的宅子裡。
青年在庭院裡等了許久。
終於,聽到了她叫他:
“燕燕!”
在桃花樹下,她穿著白裙,長發挽起,手握一卷書,朝著他笑。
巧笑倩兮。
——那一朝首輔,分明是個女嬌娥。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