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1 / 2)

方穆揚出來的時候,樓道有戶人家還在做西紅柿醬。夏天的西紅柿不值錢,到了冬天可就成了稀罕物,北方冬天的應季蔬菜少得可憐。有人在夏天趁著便宜買一堆西紅柿,洗淨切塊蒸了,再把做好的醬灌進輸液瓶子,灌完了擰緊橡皮塞,等著冬天吃。瓶子是用開水煮沸消毒過的,此刻裝好西紅柿醬,在桌子上排了一排。還有人在炸小黃花魚,味兒直衝鼻子。

傍晚有風,吹得樹葉子直響,蟬不停地叫,一樓有戶人家在樹蔭底下支了張桌子吃晚飯,一家人圍在一起,年長的男人拿筷子蘸了散裝啤酒遞到孩子嘴裡。

方穆揚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拍了一張照片。直到一個女孩子出現在鏡頭裡,一分鐘的時間,他連著拍了好幾張。

費霓騎車的時候始終和車座保持一段距離,晚風鑽進她的後脖領子,白襯衫鼓脹起來。她穿短袖白襯衫配工裝褲,典型的工廠女工打扮,腳上是回力白球鞋,很白,不是新鞋的白,而是刷了好多次的那種蔫兒白。

她停了車,打眼就看見了方穆揚。他也穿一件白襯衫,最上麵的兩顆扣子開著,襯衫是長袖的,袖子卷到手肘,通常像他這種卷法,都會有一塊全鋼手表,上海牌的,但他沒有手表,隻有結實的小臂,手持照相機,衝著她笑,介於寬厚和無賴之間的那種笑。費霓也對他笑笑,方穆揚的相機拍下了這一幕。費霓低頭鎖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網兜,網兜裡盛著西瓜。

方穆揚走近費霓,費霓的五官在他眼裡越發清晰。

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張紙展開遞給費霓,“你給我的海棠花開得很好,沒相機,我就畫了下來,讓你看看。”

方穆揚本來是用鉛筆畫畫,有畫中人要求給畫上色,特意買了顏料給他。於是這副海棠也有了顏色。

費霓從畫裡看出了方穆揚畫這張畫時的天氣,以及方穆揚的澆水方式,因為畫上的海棠葉子上有水珠,好像隨時要滑下來。她讓方穆揚澆花的時候不要從花上往下倒。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畫告訴我的。這些年你一直在畫畫吧。”

費霓記得有一年方穆揚畫畫得了大獎,他的姥姥還請同學去家裡做客。方穆揚動不動以自己太姥爺是撿破爛的自居,到了他外祖母家費霓才發現局部的事實和真相有時真是天壤之彆。方穆揚的姥姥自己住一幢小洋樓,她的兒子們在國外定居,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方穆揚的母親,嫌她是一個不事生產靠吃定息生活的資產階級,很少同她來往。

方穆揚長在紅旗下,一出生資本家就已經慈眉善目起來,至少表麵上是,他並未親眼見證過資本家對普羅大眾的壓迫,所以也無法對他們產生刻骨的仇恨,隻把他們當作可以團結的對象,所以他經常到自己外祖母家玩兒。

雖然時代變了,他的姥姥也儉省起來,但這種節儉隻不過是把家裡花匠辭了,由男傭兼任,花園裡的玫瑰一樣開得爛漫,德國車一樣的坐,咖啡一樣的喝,最新唱片一樣的聽,家裡布置一樣的講究,最不講究的就是把齊白石的畫和外孫的塗鴉掛在一起。

後來方穆揚的姥姥去世,房子留給了他,姥姥頭七沒過就被他母親捐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房主成了誰。去年,費霓騎車經過那個院子,眼睛順著鐵門裡的縫瞥過去,哪裡還有玫瑰,蜜蜂落在黃瓜花上,已是另一番風景。

“以前我也會畫畫嗎?”

方穆揚問得隨意,費霓聽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他還沒想起來,是她誤會了。費霓看著畫想,肌肉記憶比什麼深刻,他沒恢複記憶,卻恢複了畫畫的能力。她抬頭看他,這人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又想他這樣也沒可傷心的,煩心事兒都忘了,每天有吃有喝能畫畫,還能有餘錢給人照相四處溜達。都記起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方穆揚見費霓一直盯著畫看,覺得她是真喜歡,很慷慨地表示:“我反正天天能看見真花,這畫你留著吧。你要喜歡,我再給你畫一副。”

費霓的思緒這才從畫裡□□,“你怎麼下來了?”

“你們家人太多,我怕你看不到我。”

費霓忍不住笑:“你這麼大個子,我怎麼會看不到你?”

“你看周圍這麼多人,但我拍照的時候隻能看到你一個,其他人都是背景。”

費霓不知怎麼覺得他的這話還有言外之意,又覺得自己想多了,直接把話題轉向了相機,“你的相機怎麼來的?”

“在信托商店買的。你要喜歡,等我把膠卷取出來,就送你。”

“你自己留著吧,彆什麼都隨便送人。你怎麼想起買相機了?”

“我想給你多拍幾張照片。”

一時間費霓無話可說,還是方穆揚打破了沉默:“這麼熱,你乾嘛把扣子都扣上?解開兩粒吧。”

費霓並沒多想,隻說:“我不熱。”

方穆揚並不照相,隻是看著她笑,他的目光就像晚風在她身上掃,所到之處,旁人看不到,費霓卻感覺得到。風把他吹涼了,方穆揚的目光卻讓她耳根發熱,她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真不熱?”方穆揚記得費霓鎖骨上有顆紅痣,但此時被襯衫遮住了。

“我說了不熱就是不熱,你煩不煩。”費霓很頑固地不解扣子,方穆揚隻好隨他。

她想起方穆揚不算樂觀的未來,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方穆揚在取景框裡看費霓的眼睛,他隨口提起了淩漪,“你認識淩漪嗎?”看他的老同學提起淩漪的頻次過多,方穆揚不能不好奇。

相機記錄了費霓錯愕的表情。

“你問這個乾嘛?”

“我和她很熟嗎?”

“很熟,非常熟。她以前是你女朋友,你很喜歡她,喜歡到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了她。”費霓從彆人那裡得知,方穆揚確實為了淩漪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她聽說時並不為他的深情而感動,隻覺得他幼稚可笑,“你當初要想跟她在一起,就不應該把名額讓給她。你上了大學,她在鄉下當知青,你願意同她結婚,她會感激你;你把名額讓給她,她上了大學,你在鄉下掙工分,她反而會嫌棄你配不上她。她現在不來看你,雖然不近人情,但也是意料之中。要是我,我才不會把我已經到手的名額讓給任何人。幫助人也不是這麼幫的。是你自己把她推遠的,你要是把名額自己要了,否則她沒準正不辭辛苦地照顧你呢……”

方穆揚並不覺得自己錯過了多重要的東西,提起淩漪頗有點兒滿不在乎的勁兒:“我有你了,不需要她來照顧我。”

這話絲毫沒有讓費霓感到欣慰,她反而動了氣:“我是欠你的嗎?她占了你上大學的名額,她才應該照顧你。憑什麼好處她都占了,倒黴……”費霓及時住了嘴,再說下去就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