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城裡館子比一般人要了解。他姥姥幾乎不帶他下館子，總覺得那些飯館既不衛生，味道也不好，先不說大廚手藝，上一道菜用鏟子不刷下一道還用，就破壞了菜原本味道。姥姥自然不知道，方穆揚紅薯乾蔬菜粥吃多了，是很願意去飯館，就算後廚不洗菜，他也是願意去，他才不在乎鏟子是否炒完一次刷一次。每當他裝得像個老實好孩子，父母帶孩子下館子時，便把他也一並帶上，他吃相因為被嚴格地教育過，不能狼吞虎咽，不能發出聲音，隻能在咀嚼速度和夾菜速度上下功夫。眼疾手快，一半是在飯桌上練。
下鄉插隊那年，他拿了將近一百塊知青補助，一下子擁有這麼多錢，自然是要吃。彆人都用這補貼買未來生活用品，他則是一家一家館子吃下去。飯菜味道不如他小時候，可也是好。他想起給他一塊錢費霓，便去費霓家找她，邀請她和他一起吃。費霓很乾脆地拒絕了他，可能是怕他請客卻讓她買單。
他告訴費霓他有知青補助，這幾天足夠請她吃飯。費霓則是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好像他拿補助吃飯是什麼十惡不赦事情，她建議他去買些生活用品。她說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和他一起吃飯。
方穆揚覺得費霓這人沒勁，自己去館子吃了清蒸鱸魚，那天鱸魚味道很鮮，他為費霓感到遺憾。下鄉前他去郵局給她寄了五塊錢算是感謝費霓之前借錢給他好意。然後用剩下五塊錢稍稍置辦了些東西，一身輕鬆地下了鄉，不像同車廂其他人，家裡花幾百塊置辦生活用品，牙膏和香皂就裝了一箱。
也不知費霓怎麼打聽到了他插隊地址，又把他這五塊錢給他寄了回來。既然寄了來，他自然不會再寄過去，還不夠手續費，他拿著錢到了縣城，好好洗了一個澡，又到麵館要了一碗爛肉麵，狠狠出了一身汗。
“你既然覺得好，你今天為什麼不吃了再回來？”
方穆揚笑：“我去了，但這幾天是非常時期，人家不賣。”方穆揚本來想買一條回來讓費霓嘗嘗，無奈沒有。
費霓想，這麼愛享受一個人，今天又要去吃苦了。他本人倒是不怎麼在乎。
“你不是希望我追求進步嗎？我還以為你會非常支持我。”
“我當然支持你。”
方穆揚知道她口是心非，費霓不願他去震區，倒在方穆揚意料之外。
費霓一貫是希望他上進，他不去才是不上進。他若是真出了意外，回不來了，她固然會為他感到傷心，可也並非全無好處，房子是她一個人，她作為他家屬沒準還能如願上大學，費霓在替他惋惜時候未必不會感激他。
徹底恢複記憶之後，費霓為什麼來照顧他，又為什麼和他結婚，方穆揚都再清楚不過。但他這個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他是隻看結果，不問動機。他喜歡費霓，費霓願意跟他結婚，當然再好沒有。至於費霓喜不喜歡他，他倒是不怎麼在意。他以前喜歡拉小提琴，從來不問琴願不願意被他拉。
可她現在寧願他不進步，方穆揚因為費霓眉間那一點愁容竟多了些不舍，這在以前是從不會發生，他習慣了離彆，隨口就來俏皮話昨晚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彆擔心，我過些天就回來了。”
費霓進了小木棚，眼睛卻仍往外麵看，方穆揚把礦工帽從頭上摘下放到一邊。木棚裡光又微弱了些，隻費霓手電筒徑自發著光。
“大概多久？”
“超不過兩個月。”方穆揚拉住費霓手在她手上寫了一個地址，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好像生怕費霓因為撇捺不到位認不出他寫得是什麼，“你有事就去找出版社傅伯伯，我已經跟他打了招呼。萬一我回不來，你想要什麼就直接跟社裡說，不用不好意思提要求，他會幫你解決。”方穆揚又開起了玩笑：“要求也不要提太高，你要像讓他幫你弄輛紅旗車開，他也做不到。”
其實他早已把地址在信封背麵寫好了，此時為了費霓加深記憶，他又寫了一遍。可能是覺得自己字不錯，方穆揚握著她手指打量。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我還不夠正經？”
“淨說些晦氣……”
“咱們都是無神論者，有什麼晦氣不晦氣。我就算在家裡呆著不也有萬一嗎？”
費霓從方穆揚手裡抽出來，拿手背去捂方穆揚嘴。
她手伸出去，想收回來倒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