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 110 章(1 / 2)

費霓的照片登在頭版,她本人被迫出了名。

最打動人的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她的笑,這一笑,把所有積聚的陰霾都給吹散了。

她原先是製帽廠的職工,如今雖上了大學,製帽廠仍把她當自家人看待,有她照片的報紙貼在了宣傳欄最醒目的位置。費霓雖不在製帽廠,但製帽廠的職工每天都能看見費霓的照片。

馮琳每天都能在必經之路上看到費霓的照片和報道,她心裡罵製帽廠無聊,費霓無論如何都不會回來上班了,這麼宣傳毫無必要。她不喜歡費霓,每天卻不得不看到她,有天她定在宣傳欄那兒看,意外地發現費霓還挺上相,她認為費霓本人並沒有照片美,也沒有照片有氣質。可並不是誰都看見過費霓本人,比如馮琳的親友看了照片誤以為費霓是個多大的美人兒——

本人確實稱得上漂亮,但沒美到照片那個地步。馮琳沒辦法去跟他們解釋,照相具有欺騙性,說多了,他們便會認為她嫉妒費霓。以前沒有人信她會嫉妒費霓,她的家世學曆工作哪一樣不比費霓強,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婚姻和高考徹底讓費霓翻了身。不說彆的,相比費霓實打實靠分數考上名校,她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就顯得不那麼硬氣。

馮琳意外發現費霓竟成了一項談資,一個可以充實她經曆的談資,她稍稍美化了她和費霓的關係,說當年她和費霓一起辦黑板報,費霓對她的意見很看重,並且大部分都虛心接受。

即使費霓在場,也不能否認馮琳的話。那時辦黑板報有補貼,她確實很重視馮琳的意見。縱使馮琳說得哪哪都不對,她也沒撂挑子不乾,要不是馮琳太過分,她不會連補貼都不要了隻為以後不看見她。

那是屬於馮琳的美好時光,太美好了,就無比短暫。她偶爾瞥見費霓的照片,就會回憶起屬於她的美好。

可好時光一去不複返,費霓再不會聽她的指教了。

來自全國各地的信紛紛寄到費霓的大學,信封上寫著收信人費霓,信的內容五花八門,但最後總會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希望能夠和費霓做筆友。費霓開始來信必複,即使拒絕也要寫一封短信,後來信太多了,她連看信的時間都沒有,更彆說寫信寄信了。

同宿舍的老六跟費霓說:“要是報上不寫你結婚,你收到的信恐怕更多。”

費霓因為報紙上的報道在學校成了知名人物,走到食堂都有人主動跟她打招呼,仿佛跟她是熟識的老朋友。她回應完才意識到,剛才跟她打招呼的人她不認識。開始幾天她還不大適應,不過很快圖書館的書就讓她忘了這一切。係裡的老師不少是坐了多年冷板凳後重回講台,而講台下的學生除了應屆生,也過了許多個想讀書而不得的日子,一方是教學的熱情空前高漲,恨不得奉獻出自己生平所學,另一方則有著無限的學習熱情,費霓置身在這樣一個氛圍裡,隻恨自己看的書不夠多。

費霓沒想到,係裡老師竟然第一天就能將她的人和名字對上了號。這倒不是因為她上了報紙頭版,而是因為把她的檔案調到係裡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係裡堅持,現在費霓已經被另一院校給搶走了。

費霓並不知道係裡為了留住她費了多少功夫,她隻知道她要補的東西太多了。不光白天利用一切時間讀書,就連熄了燈也在被窩裡捧著書看。她現在睡在上鋪,宿舍兩邊都是床,中間的桌子拚在一起,把整個房間都給撐滿了,屬於個人的空間很小,小床遠沒家裡舒服,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書看。看書時方穆揚的臉有時會突然跳進她的腦子裡,她會想方穆揚此時在乾什麼。方穆揚為防止她看書時把他給忘了,特意給她裁了許多書簽,書簽上有他畫的畫,她看書時沒法不想到他。

她和方穆揚結婚一年多,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人,哪怕不做什麼,也不說話,扭頭彼此能看見就好。乍然和他分開,還有點兒不習慣。

然而,這一切都是暫時的,等他們都畢了業就好了。費霓並不為這短暫的離彆傷感。

醫院的周護士乍看到報紙上的費霓照片,覺得很是眼熟,又看了眼名字,和記憶裡的費霓對上了號。費霓的長相很有辨識度,多看幾次就很難忘記。但周護士對費霓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眼睛。方穆揚住院的時候,她經常看到這雙眼睛。

周護士對費霓最大的印象是她很文靜,不怎麼說話,大多時候都隻是微笑,卻總是和還昏迷著的方穆揚說個不停,她每次推開病房門,就見費霓在給方穆揚念報紙念書,具體說什麼,她不清楚,因為費霓的聲調一向不高,隻夠方穆揚自己聽見,而方穆揚本人躺在床上,還沒醒,那話就好像她說給自己聽的。她那時覺得費霓很可憐,因為方穆揚很可能醒不了了。可費霓卻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她的口鼻被大口罩遮著,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裡沒一點兒沮喪,好像方穆揚已經醒了或者馬上就會醒。

方穆揚醒了,費霓就走了,大概是為了成全方穆揚和他喜愛的人。周護士之前聽人轉述費霓的話,方穆揚早就心有所屬,費霓為了他的幸福堅決不跟他結婚,寧願在一旁看著他幸福,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後來兩人結婚,大概是方穆揚終於發現誰最適合他。

周護士把她想象中的愛情故事轉述給新來的同事以及親友,她一遍遍訴說著費霓不求回報的愛情,幾次說到動情處落下淚來,其間她又獲得了其他材料,方穆揚把上大學的資格讓給了前女友,而這個前女友竟然一次都沒來看顧他。感動之外又增添了氣憤,周護士的講述聲情並茂,仿佛置身當場,一次次的轉述讓周護士越講越熟練,越講越流暢,她不斷補足邏輯漏洞,最終找到了她想要的真相。她把自己的最新版本整理成文字,整理過程中周護士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文字打動,一個美麗善良無私努力的女孩子不僅收獲了愛情,還獲得了學業上的成功。她的眼淚打濕了稿紙,她把留有自己淚痕的稿子寄了出去。

稿子寄出去之後,沒過幾天編輯部就聯係作者核實信源,主要是證實文章作者確實在方穆揚曾經住院的地方當過護士,因題目是《我眼中的XXX》,這個“我”字一出,就默認文章內容有主觀發揮的成分,編輯部也就沒和當事人核實。

文章刊發出來,費霓幾乎有點兒不認識自己了,事兒確實是那麼些事兒,她確實給方穆揚剪頭發剪指甲為了護理病中的方穆揚不光掏光了積蓄,就連“照顧方穆揚這樣的英雄是我的榮幸。”“為了他的幸福,我不能嫁給他”也是她說的,可心情完全不是文章寫的那樣。

她總不能跟人說我沒你們想象的那樣高尚,我主動去照顧方穆揚初衷是為了能夠上大學,我開始說不嫁給方穆揚並不是為了成全他,是怕他拖累我。這些話,沒一句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於是她隻能任由彆人塑造她這癡情的形象。

蘇竟和費霓考到了一個係,他在報上看到費霓為另一個男人這麼付出,想象裡費霓下了班便騎車奔向醫院,在寂靜的下午,給一個男人讀報紙,滿心盼著他醒來,絕好的一副畫麵。等他終於醒來了,她又為著他的幸福離開。蘇竟在心裡罵方穆揚有眼無珠,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費霓這樣做,蘇竟有時會想,如果他年紀再大些就好了,這樣費霓便不會如此悲哀地等一個人,雖然最終等到了。

費霓發現自己每看完一本書,過不了兩天蘇竟就會找她來討論。她開始很好奇兩人的讀書品味為何如此一致,到後來她也懶得想這些,專注和蘇竟探討。蘇竟為了不在費霓麵前露怯,每次討論之前都會查上許多資料兼組織語言,可即使他如此認真準備,有時還是無法跟上費霓的思路,遇到這時候,他就會覺得懊惱,他問費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

費霓說:“我在你這個歲數遠不如你。”

“你才多大,就開始跟我話當年了?”

費霓想了想說:“我隻是覺得我懂的,你即使現在不懂,以後總會懂。”她也有很多無知的時刻,因為她曾經曆過“無知”變“有知”的過程,所以認定蘇竟也會一樣。

蘇竟若有所失,“我總覺得你把我當小孩兒,咱倆根本差不了幾歲。”

“不是差幾歲的事,我有時候很羨慕你中學上完就可以讀大學,我像你現在這個年齡,覺得那簡直是癡人說夢。”費霓總覺得蘇竟和她不是同代人,蘇竟同她和方穆揚不一樣,他讀完中學,就直接參加高考,從小到大都是做學生,隻不過從中學生變成大學生。一直做學生的人總是單純些。像她們這種大齡學生也並非全無優勢,在工作中積攢了閱曆,閱曆加深了理解,長期的匱乏導致一旦接觸到精神食糧,就迫不及待往頭腦裡塞,渾然不顧自己能不能消化,這種心情蘇竟是不會懂的。

“你那時候很想上大學嗎?”

“很想。”都要想瘋了。

“當你知道方穆揚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另一個人時是什麼心情?”

從來沒有人問過費霓這個問題,她是什麼心情?費霓回想自己當時的心境,第一反應是這是假的,她不相信有人會把大學名額讓給彆人,如果是真的,方穆揚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後來之所以覺得是真的,是淩漪沒否認,如果是假的,淩漪一定會否認這個傳言的。

“你覺得值得嗎?”蘇竟為費霓覺得不值,如果方穆揚的前女友肯回頭,和方穆揚結婚的未必是費霓,方穆揚簡直瞎了眼,費霓根本沒必要做彆人的“退而求其次。”

“自我結婚以來,每個階段我都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東西。”

費霓沒說謊,但不妨礙蘇竟理解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