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的帝都, 正處於一年之中最為寒冷之際，大家沒什麼事基本都不往外跑，天寒地凍的, 窩在家裡烤火取暖好好過冬才是正經。然而今年的冬季，因朝廷弄出了一個恩科, 撩撥得大夥兒的心都活泛起來, 在家待不住了。
這一日是恩科放榜之日，天才蒙蒙亮, 兩班臣子便早早起了，頂著冷風去上朝。那金榜內容先在朝堂上念了一遍，榜上這些人，從今以後便脫離了賤籍，鯉躍龍門，成了士族。天子賜這二十三人進士出身，前三名, 點作狀元、榜眼和探花, 隻他們仍是進士, 不及正經科舉前三名乃是進士及第出身。傳臚唱名後，天子在謄抄過的真正用於公告的金榜之上蓋上國璽, 而後這榜便由人一路送出皇城，貼在朱雀門旁的城牆上。
朱雀門外, 便是民間坊市了，因是冬天, 這會兒街上行人並不多。金榜一貼，又放了六隻炮仗，轟天鳴炮聲打破了這個清晨的寂靜，把大殷的都城從夢中叫醒。
隨著日頭漸升, 天也漸漸亮了起來，陽光雖不烈，卻一視同仁普照眾生，越來越多的百姓圍攏在金榜之前，看一看這頭一屆恩科，到底折騰出了什麼結果。
放榜鳴炮之後，榜上有名者皆受令入宮覲見天子。天子於延英殿上接見這些恩科士子，嘉獎勉勵了幾句，賜插花披紅禦馬遊街。蘇靜與一眾人一道向天子行大禮叩謝隆恩，心中暗想，這裡便是他的開始了。隨後一行人走出延英殿，個個身披紅綢頭戴插花，在禁軍的引領幫助下騎上禦馬，在鼓樂儀仗的簇擁中，由禁軍護衛著，一路喜氣洋洋熱熱鬨鬨出了皇城。
金榜之前已有不少人，人們紛紛看向那些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恩科士子們自朱雀門而出，暗自嘀咕著這些人就是金榜題名鹹魚翻身的賤籍子弟了。如今這麼看著，身披紅綢頭戴插花，倒還像那麼回事。禁軍們披堅執銳，身上的銀甲泛著冷光，護持著難得騎一次馬出一次風頭的進士們穿過人群來到金榜之前。恩科進士們皆下馬對著金榜行了禮，以示感懷皇恩，複又上了馬，整支隊伍緩緩走向早已喧鬨起來的禦街。
朱雀大街自朱雀門起
，直通外城門，又有禦街之稱。這麼一群人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一路敲敲打打，著實惹了街上不少人的眼。人們在一旁看著，但無一人上前歡呼喝彩，有幾個隨著隊伍奔跑的孩童還沒跑幾步，便被大人抱住了。
上一回，也就是沈玨他們禦馬遊街那次，可不是這般。那會兒正是春日，天氣晴好，城中處處有花香，春風得意的新科士子們騎著馬自禦街行過，兩邊看熱鬨的人們都大聲喝彩，所有人都一片喜氣，鑼鼓喧天好不熱鬨。
裴忌站在三德樓上，隱隱聽到了遠處有喧鬨之聲傳來，又覺得這喧鬨聲有些說不出的詭異，推開窗子一看，心中一樂，原來那喧嘩聲便是鼓樂聲，這一群人這般招搖而來，卻偏偏不聞歡呼聲。
便是得了功名，一時半會兒，他們這樣出身的人卻還是無法叫人們所認同接收。明明是更嚴苛的閱卷規則，更艱辛的求學之路，但是門第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短時間內人們很難改變。蘇彥周長這麼大也不是第一回遭冷遇，心中亦早已築起銅牆鐵壁，這會兒騎在馬上，挺直了脊背，不去看沉默的人群，隻目視著前方，緩緩行在屬於他的大道上，仿佛那些猶疑的眼神都不存在一般。
大多數人對賤籍子弟還是心存鄙夷的，但這又是天子下了詔書貼了金榜公告天下的進士們，他們以後就是士了，一時大家都還處於觀望狀態。然而這當先的狀元郎如此傲氣的樣子，竟是看也不看兩旁的百姓，當真是得誌便猖狂。許多人心裡也被激起了意氣，如此，現場氣氛冷凝，互不買賬，局勢便這樣膠著著。
這原本最風光的禦馬遊街儀式，竟是這般詭異的狀態。狀元郎目不斜視，一眾進士們亦冷肅了臉，臉上再難見一開始的喜悅，百姓們沉默圍觀，隻有那鼓樂儀仗，兀自喜氣洋洋威勢赫赫，與這氛圍格格不入。
寒風吹在臉上，吹得臉都要僵了。隱隱有雪花自九天之上徘徊而下，落在街市，落在眾人身上。馬上和馬下的人見了這雪花，都在想，這天竟是又要下雪了。
已不知這是今年的第幾場雪了。
遠遠看著，裴忌“嘖”了一聲道：“這樣冷的天氣，遊街簡直是受刑，又
是這樣的場麵，真難看。”
一旁沈玨也在看著，一言不發，他隻是在想，這就是她要的嗎？
這自然不是元羲想要的，她做事，務必求個圓滿。這樣難看的謝幕，這樣加深對峙和隔閡的儀式，她是決計不會接受的。
她的目光落在小幾上的白玉瓶上，那裡正插著一枝豔麗的紅梅，微薄的香氣浮在空中，隱隱可聞，沁人心脾。
公主伸出玉手拿起這支紅梅，把玩一番，遞給一旁的四喜道：“扔給他。”
說罷她支起軒窗，看了會兒越來越近的隊伍，大喊了一聲：“狀元郎！”
蘇彥周乍聞呼喊，忙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見那處窗戶緊閉，叫人疑惑方才的聲音不過是他的幻覺。然而隻一個錯神間，一支紅梅從天而降落入他的懷中。
這是哪家女子，這般情形下還當街拋花給男子，真真是孟浪至極。
卻見披紅插花的狀元郎拿起懷中紅梅，愣了片刻，竟是抿出了一個微笑來。那紅梅枝上刻了字，隻一個字，便是“笑”。
這狀元郎先前不苟言笑，冷肅端凝，叫人難以親近，這會兒笑了，竟是冬雪消融，煞是好看。
隻見他對著方才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拱拱手道：“多謝姑娘抬愛，蘇某不勝感激。”又順勢向兩邊百姓拱了拱手，雖未說什麼，但客氣又有禮，同先前那目中無人的姿態判若兩人。
其他進士們也學著蘇彥周一般，向兩邊的百姓們拱了拱手，算是打過了招呼。街邊的百姓心想，這些可都是官老爺了，主動與自己這等平民打招呼，便覺自己有了麵子。這些人亦是自重身份，想著自己乃是良民，不好失禮於出身賤籍的恩科士子們，便也莊重抱拳回了禮。百姓彼此效仿，這禦馬遊街之行雖不聞喝彩聲，場麵卻十分莊重。
無形的壁壘被那天外而來的一支梅花打破，馬上馬下的雙方都放鬆了防備心，心隨意轉，勢隨人變，這冷凝之勢一旦被打破，便很難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