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妤沉默片刻,隨即將自己胸前主持人的胸牌摘下,握在手心。
所有在場觀眾不明所以,就連坐在蔣妤身側的向由,也不明白這位驕傲堅強的主持人是怎麼回事。
排練時,沒有這一幕。
蔣妤對著鏡頭抬起頭,“大家好,我叫蔣妤,是一位單親媽媽,曾經患過長達一年的產後抑鬱症。”
萬眾矚目之下,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一檔直播的節目,不僅需要主持人的功底,更需要節目組工作人員的全力配合,直播前必須是經過三次以上的彩排,方能直播,而且主持人必須嚴格按照彩排時的流程進行,杜絕一切意外的發生。
蔣妤這突如其來的行為,打了節目組導演一個措手不及。
“怎麼回事?蔣妤怎麼不按彩排走?”節目組導演是個脾氣火爆的人,火發得臉色通紅,“趕緊啟動應急措施!”
“等等,讓她繼續。”陳文洲不知道何時來到了節目組。
“陳副主任。”
陳文洲看著演播廳那一抹明亮,打磨之後的明珠,更為璀璨,“你要相信她,相信曾經《法政時刻》的創辦人。”
演播廳中央的蔣妤深吸口氣,放下自己身為主持人的強硬的態度,緊抿的嘴角向上劃出弧度,眉眼間不再淩厲,沾染了淡淡的柔和。
“我是一名單親媽媽,三年前在婦產科,生下了我的兒子,我還記得當時整個城市下著大雨,密密麻麻的雨點砸在窗戶上,我羊水破了。當時家裡沒有其他人,是我自己打的急救電話,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急救車二十分鐘之後才到,因為當時是上班高峰期,城市賭得密不透風,我坐在地上很惶恐,說來也挺可笑的,我在懷孕時做了大大小小的攻略,像做旅遊攻略似得,自以為熟練掌握了一切生產的步驟,可真正到了關鍵時刻,手足無措。”
麵對觀眾,麵對鏡頭,她說得很輕鬆,將枝丫綠葉剪去,隻留下粗略的樹乾。
可實際卻是,當時她打開窗戶,任由大雨傾盆,砸在自己身上,她所有的痛哭與熱淚,都被雷鳴與大雨吞噬。
她看著高樓下的地麵,車流與人流,滿目的昏暗與消沉。
恍惚間,她聽到了肚子裡孩子強烈的生機。
她好感謝,感謝當年的自己,勇敢的撐了下去。
現場觀眾安靜聆聽。
“我是自己一個人爬上的擔架,當然,我一直都沒向那兩位抬我的醫護人員說聲謝謝,因為當時的我達到了人生中體重最高,他們肯定抬得吃力。”蔣妤低頭,嘴角輕微的抖動,“生孩子的過程對於每個媽媽而言都是一樣的,順產,剖腹產,當時我的選擇的是順產,很幸運的是,我和孩子,母子平安。”
這些記憶對於蔣妤而言,已經過去了八年,理應在八年裡消磨的記憶,卻在日複一日的磋磨中,越發的清醒。
“我也很感謝當時全力照顧我的醫生和護士,還有,一直照顧我兒子的王姨,如果不是她們,就不會有今天站在台上的我,”蔣妤深吸口氣,沉默片刻後說:“那真的是一段很難以言喻的經曆,生完孩子後你會覺得你所有的價值都得到了體現,現在躺在病床的你,是沒有一丁點價值可言的。我渾身上下充滿了負能量,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當時的我情緒異常低落,連孩子也不能安慰我。”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因為我一無所有,我整個人像陷在淤泥裡,越掙紮,就陷得越深,極度的自我厭棄,讓我有了輕生的念頭。有很多次,這種念頭是無緣由的,突然一下就冒出來,根本讓你措手不及。那是種很瘋狂的念頭,一旦起了,一旦冒頭,那就是你根本無法壓抑的欲、望,求死的欲、望。”
說到這,蔣妤頓了頓。
將傷疤撕開不是件好受的事情,用談笑風生的口吻,漫不經心的語氣,更為艱難。
蔣妤很有解開衣領紐扣喘口氣的衝動。
“我曾經一度想帶著孩子離開,可是當我看到孩子臉上的笑,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他還沒經曆過這璀璨的人生,沒有見過這最美麗的人世,他還沒有感受到親情愛情和友情,他應該有輝煌的人生,應該有可以為之奮鬥的目標,他的人生由我創造,但是決不能由我結束,我沒有這個決定的權力。”
蔣妤臉色掛著淡淡的笑,“現在他已經三歲了,上幼兒園了,很多小朋友都喜歡他,他經常和我說,自己是個小男子漢,以後會保護我……”
她聲音哽咽,她望著鏡頭,眼眸無限柔情,“媽媽向你道歉,曾經的我沒能當好一個媽媽,是我的錯,可是媽媽願意用餘生來補償你,好好愛你。”
演播廳掌聲再次雷動,蔣妤微笑的將自己主持人的胸牌帶上,這才發現,手心一處深深的凹痕。
原本以為,自己能風輕雲淡的將上輩子那麼久遠的事情宣出於口,卻沒想到,竟還是在意得這麼深刻,連自己都沒料到的深刻。
她舉著話筒,在鏡頭前再次化身為那個自立自強的節目主持人。
“英國作家托馬斯·卡萊爾曾說過,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我現如今能在台上說這些,是因為我知道,那些日子已經過去,對我而言,那隻是一個傷疤,但是,對於現如今千千萬不知道在哪個深夜哭泣的媽媽而言,不是!六名死者敲響了我們的警鐘,誰又能想到,連續的死亡背後,竟然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疾病!”
“她們現在正被這種疾病陷於泥濘裡,她們渴望得到理解,得到包容,得到拯救,她們此刻也在艱難的自我救贖,你是想拉自己的妻子一把,還是想推自己孩子的母親一把?妻子的丈夫們,孩子的爸爸們,我知道你們很忙,但是有時候也請你們停下忙碌的腳步,多注意一些細枝末節,靜下心來,耐煩的,幫幫你的妻子,幫幫你孩子的母親。”
後台員工目不轉睛望著蔣妤,所有人默契保持沉默。
越調查才越清楚,越深入,才越發沉默。
他們曾經對產後抑鬱的話題不屑一顧,固執認為,不過如此。
可深入調查後才發現,在那名為母親的榮譽背後,也有這麼一群人,裹在黑暗裡腐朽沉淪,身邊充斥著不理解的聲音,曾經最愛她們的人,親手將她們推向深處的淤泥。
會得救嗎?會得救。
會好嗎?會好。
三到六個月可自動痊愈,嚴重一年到三年,不死,總會好。
不能被救,唯有自救。
自救成功了,是蔣妤。自救不成功,就是六名從窗台一躍而下的媽媽。
辦公室內有人開門探頭問了一句,“請問蔣主播在嗎?”
“蔣主播在錄節目,什麼事?”
“門衛那傳來一個電話,說是有個孩子,自稱是蔣主播的兒子,想要進來。”
眾人再次保持沉默。
陶蓁蓁說:“我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