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落雲沒說什麼, 推說自己喝了酒所以發汗,又有些頭暈,想要早些睡下。
於是香草替姑娘換好了寬鬆便服, 鋪好床榻後, 便關門出去了。
此時落雲躺在床上, 瞪著一雙空洞的眼,心裡卻已經翻江倒海:她吃不準那個城府深沉的男人是什麼意思,更猜測不到他下一步準備如何料理她。
落雲雖然聰慧, 但自問隻是個商戶女子,也有自知之明,她在算盤賬本裡磨礪出的那點機靈, 在牽涉朝廷陰謀的漩渦裡時, 毫無用途。
她一時想到了連夜帶著弟弟逃跑,一路投奔舅舅去。
但又想到,韓臨風能劫持軍營裡的反賊,必定黨羽打手甚多,若想追殺他們姐弟,簡直易如反掌,甚至連舅舅也會遭受他們的連累。
她又想到,乾脆去官府舉報了韓臨風, 將他劫持了反賊的事情大白於天下。
可是這事兒過去了這麼久,她就算能順利舉報,也要有人肯信一個盲女不會認錯人,更肯信那假裝的紈絝有這等本事才行。
更何況她有更大的可能是沒等將狀紙呈上去被馬車當街撞死, 或者跟丫鬟一起勒死在街角巷尾……
若是將此事告知漁陽公主, 請她主持公道?
一邊是皇家的侄孫, 一邊是無關輕重的香料商人。公主大約會秉承家醜不宜外揚的準則, 先三尺白綾將自己賜死,再關門解決家醜吧……
如此細想,真是條條大道通往黃泉彼岸啊!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有貓兒在窗欞處喵喵地叫。
這阿榮怎麼半夜也過來覓食了?
她慢慢坐起身來,倒是想起了那男人最後說的話——月夜不可辜負……似乎話裡有話。
落雲簡單披了衣服,趿拉著繡花便鞋,伴著一陣乍起的雷聲推開門,來到院中“賞月”。
此時已經暮夜時分,蘇宅的其他人已經酣然入睡了。
當她摸索來到北牆邊時,指尖還沒觸到磚牆,就聽牆頭有人開口說道:“白日閒雜人等太多,我與小姐說話不甚方便。現在夜深人靜,正好你我深談一番,如何?”
這話若是那個紈絝世子說出來的,不過是輕佻的調戲良家之詞。
可是蘇落雲現在聽他說出這番話,倒像是黃泉邀約,催命鬼符。
她深吸一口氣,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與他談一談也無妨。若能置死地而後生,那便是上蒼垂憐他們姐弟,給了他們一線的生機……
想到這,她披散著長發,半抬起頭,小心問道:“世子要騎在牆頭與我談?”
話還沒有問完,她的腰際已經被抱住,轉瞬間就飛身越過了高牆,又回到了世子府裡。
落雲疑心他後悔了,想要擄她殺人滅口。
可是韓臨風引著她沿著小徑前行,似乎不急不緩。
再往前走時,她似乎被引著來到一處平坦的武場,腳下鋪著細沙。
她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掛著刀劍的架子。
那冰涼的觸感,還有不小心掛到的鋒芒,都顯示著這些可不是花樣子的裝飾,而是一件件可以殺人剁肉的利器……
韓臨風及時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刀劍傷到她嫩蔥般的手指,然後拿起一把劍,拔出劍鞘審視著寒芒道:“這把劍跟隨我甚久,我也用得最順手,它的劍身雖短,翻轉起來更加自如,方寸之間,便可削鼻斷腸……”
蘇落雲嗅聞著鼻息間的寒芒鐵味,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被恐嚇了。
如此嚇唬她,她反而鎮定了下來,垂眸說道:“民女深知世子武功高強,就算落葉斷草,在您的手中都可變成殺人武器。而我這樣的弱女子,也不配臟汙了世子的劍,大約一根繩子便夠了……”
若是難逃一死,相比於被開膛破肚,她還是覺得留得全屍更好。
世子聽了她垂死掙紮的吹捧,輕笑了一下,似乎懶得再嚇唬她,又引著她來到一處暖閣,席地坐下,接下來便是倒水烹茶的聲音。
他一邊燙洗小茶盅一邊道:“在下想著你今夜大約睡不著,不如一同飲茶聊一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蘇落雲不知他想聊什麼,隻能板直跪在香席上等著他開口。
韓臨風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後道:“我原先想著京郊有一處彆院,也還算清淨,想要勞煩蘇小姐在那暫住幾日……待我安排好了,便護送你們姐弟去梁州暫住幾年。”
韓臨風語調未變,平和而有禮的說道,將這軟禁說得像隻是邀她去春遊小住一般輕鬆愜意。
蘇落雲當然覺得不好。她如今的店鋪剛剛穩住了腳兒,弟弟也馬上要考學了,若是被韓臨風脅迫送走,一切都要成空。
而且那梁州地界,毫無親人依靠,他們去了豈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可眼下,她哪有選擇的權利?唯有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蘇落雲隻能先謝謝世子惻隱之心,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不去?
弟弟馬上就要考學,又跟此事毫不相乾,請世子明鑒,放了他這一碼,最起碼不要讓他也去了梁州。
韓臨風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不情願,隻坐在她的對麵,看著她披散著的長發,還有那素淨的臉,淡淡又道:“這是我原先的想法,可是想到你大約不願意,便又改了主意。”
落雲聽到這,心又提了起來,他是不是覺得,還是殺人滅口來得乾淨利索?
於是她趕緊斡旋道:“其實梁州也還好,能生出世子這般俊秀人物的地方,一定甚是養人……”
韓臨風聽了她言不由衷的話,又是輕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晚上酒席間,我曾問過你的舅舅在北地做什麼營生,你雖然說不知,但是我卻知道。他那時在北地參加了義軍,對吧?”
蘇落雲想了想,他既然盤查清楚,自己也不必否認,於是說道:“我舅舅跟世子您是一樣,都是錚錚鐵骨男兒……”
她跟所有隻想過太平日子的百姓一樣,並不讚成舅舅曾經的魯莽之舉,可現在恨不得自己也曾經投靠過叛軍,給曹盛扛過大旗。
這樣大家都是自己人,關起家門也好商量。
她這點小心思,自然被韓臨風看在眼裡,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卻突然將旁邊桌子上的一塊綢布掀開,赫然顯出了魏朝北境的沙盤。
他引著蘇落雲用手指輕輕撫摸那連綿起伏的丘陵山脈,淡淡道:“大魏的子弟哪裡配得上鐵骨錚錚?小姐觸摸之處,皆是大魏丟失了多年的故土。在這些土地上,還有無數遺民,正遭受鐵弗國貴族的奴役踐踏。”
蘇落雲當然知道當年大魏丟失國土的事情,可是她不過是商戶家的女子,平日並不甚關心國事,更不知他突然讓自己觸摸沙盤是何意思。
韓臨風繼續說道:“我以前對此也毫無印象,隻覺得是一段史,一段國恥罷了。雖然會為韓氏皇族先輩的無能憤慨,可再沒有彆的什麼情緒。日子照常要過,不去想,自可快樂無憂地過活。直到我在十四歲那年,因為機緣巧合去了北地二十州……那一年正好鬨了旱災,大魏的遺民要將自己的牧場讓給鐵弗貴族們,而他們則失去了自己的牛羊田產,隻剩下破鍋殘帳,帶著妻兒被迫遷徙。餓殍遍野,不再是個詞,而是真切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他的聲音低沉,語帶一種遠超年齡的蒼涼憤慨,似乎又沉浸在那段深刻的噩夢般的回憶裡。
落雲不說話了,她雖然不曾見過,可是光想想也知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淒慘場景。
韓臨風富有磁性的聲音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才明白,為何許多誌士念念不忘收複故土。也終於明白了‘遺民淚儘胡塵’的絕望無奈。然而,我等韓氏皇族如今安逸守著淮南的繁華,全然不提北地二十州。我雖也隨眾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卻暗自慚愧,覺得自己倒不如曹盛那樣的亡命徒……”
“所以……世子聽聞曹盛被抓,便尋機出手相助了?”落雲輕聲問道。
韓臨風說道:“是的,我素日聽聞曹義士的義舉,自愧弗如,後來又有幸與他結識,知他為人方正,揭竿而起,無關權勢,隻為心頭一腔熱血。他若被押解京城,必定難逃一死。北地之後便再無人高舉義旗反抗鐵弗人的踐踏了。所以就算九死一生,我也願意一試解救了曹義士……說起來,姑娘肯替在下掩護,也算是為北地遺民儘了一番心力。”
蘇落雲自覺戴不起這等“一心為民”的高帽子,不由得苦笑道:“世子說了這麼多,究竟是為何?”
韓臨風見她一直不喝茶,便替她將涼茶倒掉,又續添了一杯,坦然道:“我知姑娘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今日直抒胸臆,並非想要博得姑娘同情,隻是希望姑娘知道,你我之間的秘密,並非什麼禍國亂世的歹事,而且一時意氣的義舉。我並無反心,與北地之事也無甚乾係。希望你不要自覺心中有愧,徒添負擔,惶惶不可終日。”
蘇落雲眨巴下眼睛。她雖是女子,平日不甚關注這些,可受了舅舅的影響,也是知道曹盛其人。
他雖然被朝廷通緝。可是在百姓的口口相傳中,卻是個俠肝義膽的熱血兒郎。
韓臨風這麼說的意思,也很清楚,他救下曹盛,乃個人義舉,與北鎮王府無關,更沒有關係到什麼謀反的陰謀。
至此之後,也無什麼後續,讓她不必擔憂陷入什麼變天的謀反之中。
韓臨風說完這些,看著蘇落雲似乎陷入了沉思,隻低頭想著心事。
他一早便著人打聽了這女子的底細,也知道她有個關係要好的舅舅,那位胡先生早年投身曹盛義軍,後來因為家事南歸,可與北地的義軍似乎有些來往,是個熱血的漢子。
他篤定自己說了這些,這位落雲小姐應該能夠理解。
她這般聰明,也應該聽懂他話裡暗含的要挾——若她想要舉報此事,必定要考慮自己舅舅的安危,畢竟舅舅的履曆也不甚清白,經不起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