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些日子,反賊曹盛的一個親信在益州落網,嚴刑拷打下倒是審問出了些要緊的。
除了北地的軍機以外,最要緊的一樣就是當初前來營救曹盛的主使乃是京城裡的一個貴人,
他也是無意中看到了那人的背影。雖然沒有看清臉,不過當時那人換衣服,從腰間解下了一個彆致的金絲扣玉如意扣,讓人印象深刻。
然後那人蒙麵指揮親信和曹盛的屬下,又帶人鬨場,才讓曹盛化險為夷,不過那人好像受了重傷,曹盛之後還選買了補品送給那人。
至於這人為誰,那親信也不知,但是曹盛似乎與這人相交莫逆,而且之前叛軍的軍糧調度,包括冬日補寄都靠著這人幫襯,才順利解決。
審問到此,六皇子的額頭都驚出一層冷汗。
當年大魏戰敗,丟掉二十州故地,雖然朝廷議和,但朝廷上下主戰收複失地的呼聲不斷。
先帝為了穩固江山,自然是極力壓製主戰派,這才換來大魏幾十年的安定。
若這賊子說的是真的,那就是朝中有人暗中扶持反賊曹盛,一旦曹盛的勢力做大,勢必要撼動大魏的基石。
事不宜遲,隻有查出那扶持曹盛的內奸,才可斬斷曹盛的左膀右臂。
可惜這親信沒有看到那貴人的臉,幾番盤問之下,那個金絲如意扣便是關鍵!
當看著那男人依著記憶畫出的大概圖稿時,六皇子靈光一閃,拿出一個給那人辨認,果真就跟他拿的一樣。
那分明是前年時,父皇大壽分賞給到會的眾臣子祈福如意扣,乃是內侍監的特製樣子,民間根本看不到!
當時陛下總覺夜半驚夢,心神不安,得一高僧點化,用金絲盤玉,分化陛下的執念,由諸位臣子佩戴,以眾陽剛之氣化解。
這等玄學也不是人人都信,但是替陛下分憂的道理人人都懂,至此以後一年裡,所有得了這扣的王侯臣子都是日日佩戴,不輕易離身。
六皇子當機立斷,命人拉製了名單,先是排查得了禦賜如意扣之人的名單,再查這些人裡,有哪些在曹盛被劫時恰好不在京城。
如此挨個入了名單後,再剔除了耄耋羅鍋的老者,餘下能作案的中青壯年。
然後今日,他便將名單裡的人都請了過來,借口沐浴,讓他們露出肩膀,驗看有無傷疤。
隻是那日京城裡一幫子紈絝子弟帶著花魁歌姬在不遠處的遊湖玩樂,皆在名單之列,以至於今日的溫泉池子顯得有些不夠用,猶如下餃子一般。
六皇子對身邊的親信問道:“都看過了?有沒有肩膀上有新傷的?”
那親信小聲道:“有兩位將軍的肩膀上有些傷疤,可都是能說出典故的舊傷。”
六皇子挑了挑眉問:“那名單上的人都到齊了?”
親信立刻回道:“還有幾個沒到。永安王府的郭世子摔斷了腿,現在還不能下床。盧將軍公子盧康和北鎮世子昨夜在燕子湖飲酒宿醉,今早小的派出去的人才找到他們,看時辰,他們...二位也應該快到了。”
韓諗之原本還滿懷希望,可聽說沒來的隻剩下這三個歪瓜裂棗後,失望之情頓時排山倒海襲來。
這三個,就算擰在一塊也不是能策劃劫獄的材料……難道他的名單不周全,還有遺漏之人?
不過不管怎麼樣,隻待一會盧康和韓臨風前來,解了他們的衣衫驗看了。
六皇子想到這,深吸了一口氣,眼望著高台下的溫泉“餃子池”,心裡想得是:幫助曹盛的貴人,到底是哪個王八蛋?
再說蘇落雲,待那些貴婦們走了以後,便在香草的攙扶下,重新上道,準備回文曲廟前排隊求符。
可是她剛走了一段,迎頭便碰上了前來赴會姍姍來遲的韓臨風與盧公子。
因為最近兩位鄰居的關係略微變得疏遠,而且在外人麵前,蘇落雲也不必走人情世故,聽香草悄聲提醒後,她隻是側身讓路。
韓臨風也沒說什麼,他隻是推了推盧康繼續大步朝前走——這廝山間驟然見到美人,登時眼睛發直,有些走不動路。
不過經過蘇落雲身邊的時候,韓臨風故意放慢了腳步,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低頭的女子,同時低低問:“你怎麼會在這?”
就在他說話時,身上的酒味與脂粉味混雜而來。
蘇落雲被熏得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順便低聲說了自己來此的緣由。
看著蘇落雲細微抽鼻子的動作,韓臨風立刻明白,是自己身上的味道衝到她了,便頓了下腳說道:“昨日宴飲大風,不曾開窗,我身上的味道不甚好聞吧?”
雖然明知不能招惹她,她也無意攀附權貴,可是驟然偶遇,韓臨風還是忍不住跟她說說話。
蘇落雲心知他昨晚應該玩得甚是愉快,再想想那些貴婦人說韓世子應該多吃狗腰子,隻微微一笑:“後山的溫泉遠近聞名,一會世子不妨好好泡一泡,正好消散疲憊。”
說完,她便扶著香草準備離開了。
可是她身後的韓臨風往前走了幾步,卻慢慢停了下來。
方才就在他倆低聲說話時,盧康已經走得甚遠,回頭一看時,卻發現韓臨風正扭頭看那美貌女子的背影。
盧康忍不住喊道:“世子,你忘了我們還得去參加恒山王的宴會呢!”
韓臨風扭頭對盧公子道:“兄台請先行一步……”
盧公子打量了一下那美人的背影,又看看周遭幽靜的樹叢,自覺恍然。
看來世子爺真是好雅興啊,他是打算在這裡逗弄那盲女,來個野宿鴛鴦?
想到這,他會意一笑,輕輕來了句:“世子爺悠著點,恒山王那邊彆去得太遲。”
說完,他便領著仆從邊笑邊走開了。
韓臨風待他遠走,才又追攆上蘇落雲,同時對一個侍衛道:“你帶著蘇小姐的侍女去一旁舀些山泉來煮,蘇小姐渴了!”
那侍衛一聽,不待香草拒絕,拎起小丫頭就一路去了彆處。
待周遭沒有旁人了,他才追問她方才那一句“溫泡”是何意。
蘇落雲不知他為何支開香草追問,便將從太子妃那無意聽來的話學了一遍,臨了又問:“怎麼,有何不妥?”
也許旁人聽了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像這類貴人聚會,喝得興起時,脫衣下湖暢遊也是有的。
可...是恒山王並非郭偃、盧康之流,他身為皇子一心要問鼎太子之位,一向謹言慎行,不喜吃請。
但是今日的宴席來得突然,他又是清晨臨時接到,當時推說宿醉不想參加,可是前來送信之人卻說恒山王要求諸位務必到達,且不容推拒,可並沒有說要大清早來這山裡洗澡。
若落雲所言為真……恒山王突然心血來潮,安排的這場溫浴酒宴便大有名堂了……
韓臨風的腦子轉得飛快,想到了袁惜的密報。
現在主管北部平叛的,正是六皇子,他也探聽到了那親信似乎被囚在刑司。
那人恐怕禁不住拷打,會吐露些不該說的。現在,聽到落雲說那些參加宴會的人,居然在開席前由六皇子領著溫泡山泉,韓臨風直覺裡麵有些蹊蹺。
他之前跟六皇子在公主宴席上閒聊的時候,六皇子似乎提及了刺客肩膀上的傷……
韓臨風一下子便明白了,六皇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山……他上不得!
一旦上山,勢必隨眾脫衣,那時自己肩膀上的傷疤必定顯露無疑,六皇子便可認定曹盛的內應就是他了。
蘇落雲雖然看不到韓臨風的神色變得嚴峻,但是聽他一直沉默不說話,也能察覺到情勢不對。
她抿了抿嘴,試探道:“世子,怎麼了?”
韓臨風輕聲道:“小姐可曾想過,溫泡需要脫衣。”
蘇落雲凝神想了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關竅,試探問道:“你……身上是不是有些不能示人的東西?
事到如今,韓臨風也不隱瞞她,便說了六皇子大約在找一個肩頭有疤之人,而他不巧肩頭有一道疤。
蘇落雲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當然知道那傷是哪兒來的,也明白韓臨風此時若是上山,隻怕一隻腳就會踏入鬼門關。
她緊聲道:“世子,這山,你上不得!”
韓臨風麵色凝重:“……我若現在尋借口不上,也脫不得乾係。恒山王已經查到了這個關口,不會錯漏一人。”
韓臨風明白,這場劫難不好度,他要再想想。
若是沒有辦法,隻能就此一路逃亡北地,隻是這樣一來,勢必牽連王府上下。所以他若無他法,隻能留下來,將罪名一力承擔下來……
抬頭看著眼前的女子,韓臨風緩緩抬起手,伸向她的麵頰,可最後還是又緩緩放下。
最後,他隻是淡淡道:“此間沒有你的事情……回去吧。
蘇落雲默默福禮,隱約明白,自己大約是最後一次跟韓臨風說話了。
他這一去,奔赴的就是一場無解死局。
她往前走了幾步,心裡很是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