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眼飛揚,單足在冰上滑行,內外刃和轉體的切換遊刃有餘,就像是對自己的敏銳直覺充滿信心。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落地上,立刻被饑渴的泥土吞噬殆儘。
堅不可摧的枷鎖鬆動了。
蟬壓抑著心緒,等待最後的時刻。
淩燃抬起右腿,跳起又落冰,一舉躍入燕式旋轉。
少年仰麵朝天,左腿連同腳尖都繃得筆直,高高抬起,傾訴著無聲的渴求。
須臾又俯下腰,一把拉住自己的冰刀。
柔韌窄瘦的腰和細長的腿圈成圓,隨著節拍在空中旋轉。
空下的那隻手揚起翻飛,收緊袖口傾瀉而下的碎光就好像懸在葉上的雨珠,順著葉脈滑落,成就蟬破土而出的契機。
青綠的考斯騰在空中翻飛。
林木在雨滴的敲打下不住搖曳。
暴雨深夜,無人處孕育著最無儘的生機!
少年彎下腰,以腰為中心,整個人折成兩截,在冰上旋出一個大寫的A字,儘己所能地展示遠超常人的柔韌。
【彎下的腰還能這麼直!】
【前麵的,一看就是沒好好看淩燃之前的比賽視頻,他做A字轉時腰和腿一直都很直,所以才會挺拔又好看,跟那些弓著背的完全不一樣】
生機充盈到極致。
累累泥土終於被破開。
蟬卻麵臨著艱難的抉擇。
它在破土的過程中受了傷,外麵卻滿是虎視眈眈的天敵。
出去一步,都可能萬劫不複。
不僅無法在枝頭放聲鳴唱,還有可能丟掉性命。
所以,要出去嗎?
少年點著冰奔跑,一個踉蹌,神色都變得猶疑。
刀齒折斷的聲音觸目驚心。
他受了很重很重的傷,很疼,疼到鑽心。
每一步都疼得大汗淋漓。
還要去嘗試?退回去不好嗎?
隻要退回去,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沒有人會怪他,所有人隻會憐憫他,他們會替他找好借口,他們都會替他開罪。
因為這本就不是他的錯!
一切都隻是個意外!
等下一個夏天,他還有機會能夠重來。
要退嗎?
猶豫,遲疑,常人都會有的情緒一一浮現心頭,蟬開始躊躇,在洞口觀望,天敵爭先恐後吞噬同類的興奮聲響刺耳得讓人心驚。
隻要退回去就好了,退回去,退回去吧!
沒有人會怪你。
在冰雪項目弱勢的華國,哪怕是個亞軍,你依然會得到所有的榮光。
要退嗎?
隻拿到一塊分站賽的金牌,就此退出總決賽的角逐,甘心嗎?
會甘心嗎?
當然不!
少年左腿後退,右膝前弓,猛然一躍。
在空中如花盛開。
仿佛在用力掙破所有的心魔。
三周!
這是一個3s!
還不等觀眾鼓掌,落冰一瞬的少年再度跳起,眨眼之間又接上了一個2lo!
是薩霍夫三周接後外接環的二連跳!
掌聲此起彼伏,從四麵八方湧來。
少年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節目裡,仿佛真的變成了那隻受傷的夏蟬,麵臨著此生最艱難的抉擇。
就像是又回到f國戰自由滑的前夕,所有人都在勸他退賽,連醫生都堅定地搖頭,告訴他需要絕對的靜養。
可他依舊站到了冰上。
於是蟬勇敢地從洞裡鑽出,狼狽艱難地躲避天敵。
真難啊。
在冰上高高躍起,每一次落地都是數倍於體重的衝擊力,爆發在脆弱的關節,那是心靈和肉.體雙重的折磨與考驗。
再度躍起的劇痛,常人都難以忍受。
所以不僅要克服疼痛,還要克服下意識退縮的本能。
疼嗎?
很疼。
為什麼還要繼續?
因為想要冠軍。
那枚金燦燦的金牌,會是最好的止疼劑。
一連幾個跳躍,少年的眉眼都氤氳上了潮氣。
薛林遠高高提起心,接下來就是最後一組跳躍了,最難的三連跳。
他眼巴巴地望著。
冰上的少年早就重新修改了步法,減少了壓步和簡單轉體,高分的步法倒是一個接一個,看得讓人眼花繚亂又目不暇接。
消耗著體力,卻又順暢無比。
所以觀眾們怎麼看怎麼覺得舒心。
蟬艱難地順著樹乾攀爬,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天地。
可樹是那麼的高,他費儘全力,也沒有達成目的。
丟進行李箱角落的銀白獎牌在淩燃眼前一閃而過。
知道自己是亞軍的那一刻失望嗎?
當然失望。
但到底,他還是爬上了枝乾,拿到了總決賽的門票。
所以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少年翹起唇角,飛快地笑了下。
小提琴音不住地流淌。
壓抑的節奏迫切到了極致,每個觀眾的心都高高提起。
淩燃一個擰轉,從右後外刃高高跳起。
一圈。
兩圈。
三圈!
落冰!
是一個乾淨漂亮的3lo!
雖然落冰時稍稍不穩,濺起一片冰屑,但這可是淩燃本來就不太擅長的lo跳,對他而言,絕對是超常發揮了。
但看過淩燃節目的人全部都愣了。
不對啊,這裡難道不是要接上一個4t開頭的三連跳嗎?
難道是跳空了?
不不不,即使是跳空,淩燃起跳時也應該用的是左刀齒點冰的姿勢,跟lo跳左右撲跳的起跳方式完全不同。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
就連早早拿到淩燃節目動作編排表的裁判們都皺了皺眉。
這跳躍動作的更換,未免變動太大。
唯一猜到是怎麼回事的,可能隻有了解淩燃的薛林遠了。
他捂著心口,感覺自己心臟怦怦怦得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實在是太刺激了!
他就知道,淩燃上場前看自己的那一眼絕對是另有深意!
這小兔崽子……居然臨時又改了編排!
薛林遠苦笑不已。
但事已至此,他隻能焦急地望著冰上,期盼淩燃能完美地完成自己修改的動作。
他能做到嗎?
說實話,淩燃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看伊戈爾比賽的時候,就在心裡計算過所有的基礎分值,等伊戈爾相當漂亮地完成所有的跳躍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必須臨時改動節目,才有可能力壓伊戈爾一頭。
很難,還很冒險,卻不得不做。
他想要那枚金牌,就必須如蟬一樣直麵最危險的境地。
小提琴的樂聲還在流淌。
節目已經進入到了下半程。
淩燃卻還沒有開始最難的三連跳的動向。
【難道真的是跳空了?還是腦子一蒙,把t跳變成了lo跳?】
【怎麼可能連t和lo都分不清,我猜他是想賭一把,把三連跳放到後半場,去博那個1.1的係數加分】
【淩燃的體力趕不上伊戈爾啊,他還能堅持得下來嗎?這也太冒險了吧】
要是讓薛林遠看見這條彈幕,他怕是氣得太陽穴都要突突。
這何止是冒險。
簡直就是在搏命。
淩燃的體能極限他早就摸清了。
一旦跳躍時脫了力,他甚至有可能沒法安然落冰!
不能穩穩落冰的話,分數被扣都還是小事,摔傷了怎麼辦?他的右腳才好,甚至還沒有好透,馬上又要新傷加舊傷?
這小兔崽子是想提前結束自己的運動員生涯嗎!
薛林遠簡直出離憤怒了,打定主意要等淩燃下了場,好好揪著他的耳朵問清楚,到底是金牌重要,還是職業生涯重要。
一天天的,儘乾這種挑戰自己極限的刺激事,就不能替他這個教練考慮考慮,他今天可沒帶速效救心丸呢!
薛林遠腹誹著,一雙眼直直地盯著冰上的身影。
而少年也終於有了要起跳的跡象。
預判的音樂轉折點到來的一瞬——
淩燃深吸一口氣,左刀齒在冰麵上一點,就縱身跳了起來。
一圈,兩圈,三圈,四圈!
好!
四周跳!
所有人心裡都有一種來了的感覺。
隻落冰一瞬,少年又再度跳起,他輕巧地在冰上擰轉一個來回,1eu的夾心跳就再度接上了薩霍夫的s跳。
一圈!兩圈!三圈!
落冰!
少年左腿抬起,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才終於點在冰上。
一個近乎完美的三連跳!
4t1eu3s!
“天啊,這是一組放在下半場的四周三連跳嗎?”主持人已經震驚地不知道如何誇讚,“這可真是太太太……”
冰場裡的觀眾也都睜大了眼。
是他們數錯了嗎?
四周跳,還是連著連跳的四周跳?
剛才淩燃滑過觀眾席麵前的時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個華國少年已經精疲力儘,臉色都泛起了缺氧似的潮紅。
可他居然還有餘力在下半場,體能已經差不多消耗殆儘的情況下,跳出一個四周開頭的三連跳?
這可隻是青年組的比賽,不是成年組的!
上帝啊,我們是看見奇跡了嗎?
觀眾們反應過來之後,不住地歡呼喝彩,聲音熱烈到幾乎要把場頂衝破。
薛林遠狠狠喘出一口濁氣,臉上的緊繃被一種熏熏然的不敢置信所取代。
後台裡,伊戈爾已經看呆了。
他原本以為仗著體力把三連跳安排在後半場,就能憑借評分係數將淩不算完美的四周跳壓下,誰能想到淩居然也硬生生將這個三連跳壓到了後半段。
他們拿到同樣的評分係數,自己的基礎分就比淩低了!
伊戈爾懊惱地撓頭,滿臉苦惱。
阿德裡安和竹下川已經擁抱著開始慶祝共同的朋友拿到冠軍了!
他們倆本來就喜歡淩燃,比起伊戈爾,還是淩/淩桑拿到冠軍更讓他們高興。
所有人都在歡呼。
袁思思簡直喜極而泣,擦著眼就開始抽噎。
霍聞澤卻是神色凝重。
他的視力很好,又坐在前排,一眼就看清淩燃微微打顫的雙腿,那是過量運動產生的乳酸積累在肌肉裡,造成的難以忍受酸痛,會讓人無意識地顫抖。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張畫著美人魚的明信片。
還真是刀尖上的舞蹈。
霍聞澤叩了叩手指,眼裡帶著些期待,淩燃還能堅持下去嗎?
淩燃當然能堅持下去。
他咬著牙,把四周跳留到後半場,竭儘所能地跳到最完美,就是為了用絕對的優勢壓住伊戈爾一頭。
勝利就在眼前,金牌就在眼前,他沒有道理死在曙光到來前的黑暗裡。
臨時改變的四周跳打斷了步法,少年被迫才落冰就躍入了旋轉。
最後一個聯合旋轉。
就像是黎明前的最後考驗。
急劇消耗的氧氣,酸痛無比的四肢,漸漸麻木的感官,化身成阻擋蟬躍上枝頭的最後阻礙。
一定不能停下。
少年深吸氣,向前筆直地浮起一條腿,立在冰上的滑足彎折著,大腿與冰麵呈現規則所要求的水平,這是一個漂亮的蹲轉。
蟬艱難地爬上樹冠。
淩燃緩緩站起身,旋轉著,將腿抬起。
陣陣發黑的眼看不清前路,卻不妨礙他奮力向前。
少年筆直的長腿向後彎折,他的腰身也向後彎折。
隨即向後伸展的手一把拉住足尖,高高舉過頭頂!
一個完美的水滴出現在觀眾麵前。
隨著落幕的音樂優雅地旋轉。
這是本場唯一的一個貝爾曼!
所有的觀眾都耳目一新。
他們在觀眾席上嗡嗡嗡交頭接耳,還不忘送上熱烈激動的掌聲。
解說員震驚地挪不開眼,乾巴巴地讚美道,“這真是一個完美的水滴!”
轉播間的彈幕飛快滑過,是花樣百出的溢美之詞。
【天,無論看過幾次,淩燃的貝爾曼都會驚豔到我】
怎麼會不驚豔呢?
這種殘酷的,挑戰人體極限的美麗。
無與倫比,足以打動所有人的心。
薛林遠眼圈都紅了。
他自己就是運動員,怎麼可能不知道淩燃要在體力幾乎耗儘的情況下,做出一個這麼完美的貝爾曼,是要憑借多麼強悍的意誌力,又要承受多麼大的痛苦。
薛林遠一把將背包丟在地上,扯扯衣角,已經準備去擁抱他精疲力儘的寶貝徒弟。
音樂聲戛然而止。
淩燃急停在冰上,因為急劇的缺氧,耳邊都出現了尖銳的鳴聲。
是蟬鳴嗎?
少年心神恍惚。
他撐著最後一口氣向裁判席和觀眾們鞠躬。
歡呼,喝彩,尖叫聲淹沒整個場館。
無數玩偶和鮮花就紛紛揚揚地落到冰麵上。
少年體力已經耗儘,原本還想體麵地滑出去,但才一邁步,整個人就啪得一下摔倒在冰麵上。
“怎麼回事?”
不少觀眾擔憂地站起身。
薛林遠恨不得立刻就跑上冰把淩燃抱回來。
可這是不被允許的。
他隻能望眼欲穿地在冰場入口急得團團轉。
淩燃趴在寒冷的冰麵上,臉都貼著冰,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忍不住地苦笑。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摔倒,這可真是……太丟人了。
少年撐著手,想要站起來,可渾身都酸軟得不聽使喚。
得趕緊退場。
他心裡想著,喘著氣,拚了命地想坐起。
可四肢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完全不聽大腦的指揮。
就在這時,一隻毛絨絨的綠柿子打著旋兒,滾到了少年的麵前。
又是綠柿子。
還是聞澤哥嗎?
淩燃扯了扯唇,艱難地抬起眼,立刻就愣住了。
觀眾們為他丟下的玩偶有很多,但綠色的柿子居然占了一大半!
甚至他看過去的時候,還有人站起身沿著台階正在往下跑,就為了將手裡的綠柿子丟給他。
脖頸上的翡翠柿子隨著他抬頭的動作輕磕鎖骨。
冰場上已經是綠色柿子的海洋。
淩燃長長的睫毛還沾著額頭滾落汗珠,他費力地坐在冰上,將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柿子抱起,就好像擁有了無窮無儘的力量。
他終於搖搖晃晃地掙紮站起身,觀眾席上就傳來更多更響亮的掌聲與歡呼。
“淩!”
“加油!”
“淩加油加油!”
無數尖叫喝彩聲彙成聲浪,一波一波湧向他,為這個精靈般的少年加油打氣。
淩燃抱緊懷裡的柿子,彎彎眉眼,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立馬就被媒體抓拍下來。
渾身被汗水打濕,精疲力竭的少年臉上綻放出如孩童般天真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燦爛得讓人挪不開眼。
明天頭版頭條的照片有了!
淩燃終於站穩,慢慢地滑下了場。
迎接他的就是薛林遠的熊抱。
“出息了啊!”
薛林遠一看淩燃這樣,原本準備的那些責問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他想扶著淩燃往等分台走。
可少年明明站都站不穩了,卻還堅持自己一個人走上前。
這可真是倔!
薛林遠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後麵虛虛扶著,生怕少年再因為力竭而摔倒。
可淩燃愣是一步步憑著自己走了上去。
兩人坐在等分台,目光落在了屏幕上。
應該會有一個好結果吧。
淩燃大口大口地喘氣,感覺自己的肺葉都要炸開,他不由自主地把柿子抱緊,像是要借由外界的壓力,將幾乎擴張的胸腔壓回正常的形態。
裁判組並沒有讓人等很久。
也就幾秒鐘的時間。
淩燃自由滑的分數就高高掛在了屏幕中央。
技術分:84.22
節目分:82
總分:166.22
居然比伊戈爾的164.12高出兩分還多!
淩燃眼裡驀得就有了光,薛林遠乾脆直接激動得蹦了起來。
彈幕直接就炸了!
短節目第一!
自由滑第一!
總分第一!
三個第一!
都是我們華國的選手?!
這是真實存在的嗎!!!
分數一出來,冰場裡就變成歡呼的海洋。
觀眾們欣賞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演出,自然不會吝嗇自己的讚美與喝彩。
隻有淩燃坐在原地緩不過來神,臉上的笑都變得僵硬。
青年組大獎賽總決賽的冠軍?
是他的了?
少年終於彎起眉眼,不敢置信地看向薛林遠,“我贏了?”
薛林遠興奮得臉都紅了,一巴掌拍到淩燃後背上,“你是冠軍!”
他是冠軍?
他是冠軍!
淩燃一下就愣住了,他抱緊懷裡軟綿綿的柿子,將臉都埋了起來。
沒有人看得見他眼角一閃而過的晶瑩。
是冠軍,第一個,大獎賽總決賽的冠軍!
在他慘敗於f國分站賽後,又一個冠軍!
淩燃難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放鬆之後不受控製湧上的疲勞和突如其來的狂喜讓他簡直不知用什麼樣的表情麵對鏡頭才好。
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維持著標準的笑容,從柿子裡抬起頭。
可眼尾微微的紅暈卻出賣了他。
看到這一幕的觀眾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頒獎儀式很快就要開始。
淩燃先回後台休息,薛林遠在一旁陪著,用簡單的手法替他揉捏著關節,一直到工作人員過來通知,兩人才往冰場的方向走。
要拿到那枚金牌了嗎?
少年忍不住露出了個粲然的笑。
下一秒,就踩上了軟軟的紅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