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燃再次回到集訓中心的時候,已經是五月。
東北的春天來得晚,公寓門口那條道上的杏花才剛剛盛開,粉粉白白的杏花,熱熱鬨鬨地擠在枝頭,雲霞一樣簇擁著整條淩雲大道,看上去就春意盎然。
對了,公寓通往訓練場館的這條路,名字就叫淩雲路。
很俗氣很常見的名字,卻滿含著設計師們對這些運動健兒們最真摯的祝福。
這份心意還被鐫刻到道邊的山石上,是紅底行楷的四行大字——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壯誌淩雲,一舉奪金!
這在一向嚴肅到刻板,日常掛著精益求精,勇於創新之類套話的集訓中心,算是難得的溫情。
淩燃拉著拉杆箱,跟薛林遠一起沿著淩雲路往公寓裡走。
秦安山腿腳不便,一般住在外麵,由聘請的護工開車來回接送。
他跟薛林遠兩個糙慣了的,其實更喜歡住在集訓中心。
來往方便,也可以和很多誌同道合的人一起奔走在灑滿汗水的訓練路上,隻要想想,心情都會變好。
就像現在,淩燃才到公寓底下,早就等半天的明清元他們立馬一擁而上,問東問西,激動得簡直就差高舉條幅,拿串鞭炮在一樓門口放了。
“誒呦,我看看,這是長胖了還是長瘦了?”
明清元上來就狠狠揉了下淩燃腦袋,又輕輕錘了身板兩下,“嘖嘖,看來是長結實了哈哈哈。”
“可算回來了!”
“淩燃,你在家過得怎麼樣?訓練呢?”
“燃哥,我最近發現……”
一群年輕人圍著淩燃七嘴八舌,滿眼放光,薛林遠都插不進去話了,乾脆就站在一邊樂嗬嗬地看。
淩燃人不在集訓中心,但集訓中心一直有他的傳說。
尤其是他才拿到了世青賽冠軍,就在世錦賽的表演滑上一鳴驚人。
那首變奏版的玫瑰戰爭,征服得可不止是全世界的萬千冰迷,還有他的隊友。
人都會喜歡優秀的人。
如果隻是比普通人優秀一點的人,說不定還會被人暗搓搓地吐槽嫉妒,但如果這個人能夠把事情做到極致和無可挑剔,讓所有人隻能仰視他的背影,那留給其他人的就隻會是敬佩和豔羨了。
淩燃就是這樣的強者。
甚至還同時擁有著難能可貴的善良本性和乾淨的心。
這些都是人性最原始的閃光點,怎麼可能打動不了人呢?
集訓隊的隊員們是真的很喜歡他,發自內心的那種。
就連羅泓,焦豫那麼靦腆的人都高高興興地湊了過來,跟大家一起簇擁著淩燃進樓。
淩燃是個冷清性子,被團團圍住,也沒表現出十分的歡喜。
少年眼簾低垂,遮住眼裡漸漸變得柔和的光,但還是拒絕了彆人想要幫忙的好意,自己一邊拉著行李箱上台階,一邊有條不紊地回答周圍一堆人的問題。
“嗯,我回來了。”
“還不錯,在家裡也沒有停止訓練。”
“是f跳的問題嗎?我最近也有了不少心得,等會兒我們可以去冰場邊練邊說。”
他一一回答,沒有一點不耐煩。
就是耳邊有點發熱,心裡升起了些純粹的疑惑,自己什麼時候居然這麼受歡迎了。
淩燃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
他話少,能不說就不說,更不會說什麼討人喜歡的俏皮話,跟明清元那樣的社交達人根本就沒法比,也很少主動跟人交朋友。
所以今天大家居然會特意聚到一起來歡迎他的回歸,真的讓少年打心底裡生出一種或許叫做受寵若驚的情緒。
不過,心裡終歸是暖洋洋的就是了。
一群年輕人興高采烈地進了樓。
看門的大爺好奇探了下腦袋,就收回視線,繼續扶著老花鏡檢查小孫子的作業。
小孩虎頭虎腦的,正是坐不住的年紀,眼神一個勁往外麵瞟,“爺爺,是誰來了啊,好熱鬨啊!”
看門大爺圈出一個錯彆字,“唔,花滑男單隊那個小冠軍終於休假回來了,那小孩人緣不錯,他的隊友都去接他來著。”
“冠軍?我也想去看!”
“看什麼看!”
看門大爺把圈出來一堆錯彆字的作文拍到了桌上,“人家拿了世界冠軍的同時還能把物理考滿分呢,你連三百字的作文都寫不好,趕緊把錯彆字都改了。”
小孩嗚一聲,心裡一點都不相信自家爺爺的話。
他打小在集訓中心長大,見到的那些大姐姐,大哥哥都辛苦得很,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跑步,晚上天黑透了才大汗淋漓地回來,哪有功夫學習啊。
爺爺一定是在騙他!
小孩癟著嘴想,趁看門老大爺不注意,就溜上了樓。
他在這棟樓裡長大,不少運動員都認識他,看見他埋著頭往樓上跑,就出聲叫住他,“小虎,你找誰啊,跑這麼快?”
被叫住的小虎抬頭一看,原來是速滑隊那個姓冷的大哥哥,當時就停住了。
這個大哥哥最好了,出國比賽還給他帶過巧克力,肯定不會騙他。
“我爺爺說花滑男單隊有個小哥哥,拿了世界冠軍,期末還能考滿分,我想去看看。”小孩子長了個心眼,沒有直接質疑,隻說自己想去看看。
花滑男單?世界冠軍?
兩個有特定指向的限定詞一壓下來,冷餘就知道小虎說的是誰了。
淩燃已經回來了嗎?
他眉毛一揚,轉身想上樓,但轉念一想,明清元他們肯定都在,自己現在去肯定也趕不上趟,就停住了腳步。
冷餘很少上網,也不逛某平台,但淩燃物理考滿分的事他還真知道。
就是知道的過程慘痛了點。
這還要從去年年底淩燃的成績上熱搜說起。
速滑這一批的小學員都有點皮,文化課成績一個賽一個的難看,雖說運動員應該以專業訓練為主,但教練們打心底裡還是覺得文化課成績也不能全丟。
不說要求太高,最起碼及個格吧!
萬一,就是說萬一,將來在比賽裡拿不到好成績,最起碼靠著學曆也能有個退路。
依著現代社會高度分工和專業精細化的發展趨勢,有學曆和沒學曆,要走的路的艱難程度可太不一樣了。
可年底成績單交上來的時候,整整二十來人,幾乎個個都有不及格的科目。
速滑的總教練曹德江發了好大的火。
底下的教練支支吾吾解釋說是訓練任務太繁重,隊員們很難兼顧兩頭。
曹德江直接就拍了桌子,“那我怎麼聽說隔壁花滑的淩燃在拿了冠軍的同時還因為考試成績優秀上了熱搜呢?我也不求多,最起碼及個格吧!依我看,這個月還得加點文化課時,要不然他們回頭出門買個菜都算不利索!”
曹德江大手一揮,安排文化課補習老師入隊,底下的小隊員就叫苦連天。
冷餘也苦。
他雖然已經上了大學,不至於被拉去補課,但隊裡有事,他肯定也得看著。那群小兔崽子抽抽噎噎地找他訴苦,他不光得安慰,還得給他們監考,平白多了一堆事。
淩燃就是個超級無敵大卷王!
這是那段時間他聽到最多的一句抱怨。
可這句抱怨,在世錦賽後就很少有人再提起。
無他,大家都有眼睛。
淩燃在訓練間隙還會見縫插針地學習刷題,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認真的人能考滿分,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什麼叫卷,這叫勤奮!
曹德江再拿淩燃的例子來訓話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收起了原本不服氣的表情。
得得得,他們服了行不行啊,淩燃卷是真卷,厲害也是真厲害。
不少人在心裡豎起了大拇指,畢竟,每次結束一天的訓練,他們累得腦筋都不轉彎了,就隻想癱在床上刷手機,還學什麼習啊,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好不好。
可淩燃就行,學的還是最費腦漿子的數學物理之類的科目,那些公式符號,他們看著就頭暈。
怪不得能考滿分呢,他們在心裡想,再看見淩燃時就是背後一涼,肅然起敬——絕對是被曹德江拿他當例子訓多了的自然反應,簡稱pstd,也叫創傷應激綜合征。
冷餘雖然沒這麼誇張,但也打心底裡覺得淩燃是個不錯的種子運動員,乾什麼都那麼努力,怎麼可能不優秀不種子呢。
嗯,如果是他們速滑的種子就更好了。
他還沒有放棄心裡的幻想,對小虎說起時語氣裡的讚揚和欣賞藏都藏不住。
“你是想去看淩燃吧?直接去三樓,左轉第五間宿舍,現在應該有很多人在,但是他也很好認,十六七的年紀,長得最帥的那個就是。”
長得最帥的?
小虎皺著臉,明顯不相信。
他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花滑隊裡的哥哥姐姐基本上都又帥又美,明清元哥哥就很帥啊。
小虎其實沒見過淩燃。
主要是淩燃在集訓中心待的時候,他剛好放寒假被父母接走,等他回來之後淩燃又去了世錦賽,緊接著就休了假。一直號稱認識集訓中心所有運動員的小虎還真沒見過他。
冷餘見小孩這副表情,就摸了摸自己的臉,說實在的,他也不想承認淩燃比自己更帥。
但客觀條件擺在那,他也不好昧良心不是。
小虎蹬蹬蹬地跑上三樓,一下就找到了人滿為患的305宿舍。
然後一眼就從人群裡認出了淩燃。
因為這個小哥哥長得真的很帥啊!
白得好像在發光,眼睛也好亮好黑!
隻穿了簡簡單單的白襯衫,牛仔褲,正端著白瓷杯倚在桌邊喝水,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清爽帥氣。
很有氣質的感覺,當然臉也長得好好看。
是因為這個小哥哥站得格外得直嗎?
小虎愣了愣,他年紀小,語言還很匱乏,形容不出來那種,雙腿長且筆直,上半身線條清晰有力,身體比例極度協調的天然美感與氣場。
花滑運動員的身材比例大多不錯,但好到像淩燃這樣的,讓人一眼就能從人群裡找到的,還真沒幾個。
不止是因為先天條件優越,更多的是後天刻意訓練的加持。
時靈珊女士很注重美感,對淩燃的標準就是時時刻刻都要以一名舞者的體態嚴格要求自己,不止是在體態上,平時還要在訓練裡及時糾正調整。
舉個簡單例子,髖關節靈活性訓練。
髖關節,也就是人體大腿根部、由股骨頭與髖臼構成的球窩關節,起到的是連接下肢和軀體的作用。
其實髖關節本身就是人體比較靈活的關節,主要負責決定運動時渾身的發力能力。
不止是跑步,跳躍這種一看就是依賴下半身發力的運動,就連拳擊,標槍這種看上去隻是上半身發力的項目,其實也與髖關節息息相關。
髖關節的靈活度更是會影響到整個軀體的靈敏度和協調能力。
在冰上滑行的時候,運動員的步法銜接,換向,急刹,還有表演動作,都會受到髖關節靈活度的影響。
淩燃之前的自由滑鳴蟬裡,曾經編排過一個下腰鮑步的動作,用來表達難以承受的枷鎖與束縛,而實現一個漂亮的下腰鮑步的前提之一,就是能做到深蹲。
髖關節不夠靈活的人,下蹲的時候,會有一種關節被卡住的窘迫感,為了能夠成功蹲下,往往會使用膝蓋和核心發力作為代償。
而這種代償,絕對會引起身體損失,誘發傷病,直接縮短運動員的職業生涯。
所以髖關節的靈活度訓練尤為重要。
當然了,時靈珊女士的原話是,“髖關節不夠靈活,走路都走得不夠大方自然,體態怎麼能好看得起來!”
也因此,淩燃的體能訓練裡,泡沫軸訓練就從來沒有缺過。
其他的,像是提膝外展內扣,各種體位的左右交替轉髖,高抬腿膝下擊掌這些,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薛林遠自己就是個髖關節不夠靈活,又死活鍛煉不開的,每每看見淩燃麵無表情地挺直腰背,一下下把大腿抬到與地麵平行,再將雙手環到膝蓋下方擊掌的時候,就覺得身上的筋骨都又麻又酸。
看著就比他天天被喊起來跑步都累!
淩燃卻不覺得累。
他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手工匠人,正在用刻刀,一點一點,精雕細琢地將自己這塊頑石琢掉瑕疵和不完美的部分,直至打磨成最無可挑剔的模樣。
刻刀劃過石麵,切入肌理,削去骨肉的時候的確很疼,但脫胎換骨變得完美的過程絕對是痛並快樂著。
甚至因為可能達成的成績,生出一種近乎自虐似的快感。
訓練成果也很喜人,小虎的反應就說明了一切。
明清元沒注意到小孩的呆滯,還以為他是來湊熱鬨的,大大咧咧地把淩燃從霍家特意給他們帶的特產小食拿給他一盒。
他把看熱鬨的小孩打發走,就開始上下打量淩燃。
眉毛卻漸漸擰了起來。
“我怎麼感覺,你是不是長高了?”
這話一出,整個屋子都靜了下來。
長高這種話,放在外麵,絕對是對一個少年最大的誇讚。
畢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哪個不想長得高點快點,最好一下就衝過180這個世界分界線。
但在花滑隊裡,這簡直就是一句詛咒。
長得越快,發育關越難過;長得越高,跳躍越容易摔。
尤其是淩燃原本隻有170,如果跟其他同齡人一樣嗖得一下,過個寒暑假就竄上一頭,他還要不要上冰了,估計一跳就得摔吧。
明清元仔細比劃,用手平平地橫過淩燃的發頂跟自己的身高做對比,一臉嚴肅。
薄航瞅了半天,一臉糾結,“應該沒有吧?”
個子本身就矮的焦豫毫無發言權,羅泓也不是高個兒,嘴又笨,在一邊眉頭緊鎖。
其他人跟淩燃壓根就沒那麼熟,一聽說這個噩耗,都心頭一緊。
不會吧,這都到淩燃要不要升組的緊要關頭了,居然要過發育關?
這點子也太背了吧!
淩燃慢慢眨了下眼,沒想到明清元的眼睛這麼毒。
“長了1.5cm。”
他報出了一個比較準確的數字,神色很平靜。
少年很淡定,反觀明清元,簡直都要急得蹦起來了。
花滑一直是很精密的運動,甚至能精確到毫米,1.5厘米,也就是15毫米!
更何況,淩燃這一兩個月就長了1.5cm,誰知道他後續會不會繼續竄個兒頭!
萬一大半年就長上個七八厘米,他這個賽季,甚至下個賽季都算是廢了!
發育關有點難過,甚至因此沉寂過很久的明清元太陽穴突突直跳,“是不是早晚量的身高差啊?”
人的身高在一天內不同時間段會有誤差,一般是早上高,晚上矮,最多時候甚至能有兩厘米的誤差。
淩燃慢慢收起笑,“明哥,我每天早晚都在量身高的。”
自從淩燃知道這副身體的生父是個高個,就開始格外關注自己的身高,每天早晚都會站到俱樂部的身高體重秤上量一下,並且記錄下來。
所以他很確定是早晚的身高跟著一起長的。
自己有沒有長高,再沒有人比淩燃本人更清楚了。
明清元聞言如遭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