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的考斯騰依舊是由阿爾貝托設計製作的。
在設計前,阿爾貝托曾問過淩燃,想要達到什麼樣的效果。
征求顧客的意見,對於一個對自己的才華極度自負自戀的服裝設計師而言,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但征求一下靈感繆斯的意見,阿爾貝托卻覺得自己說不定會得到更多。
他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淩燃在冰上練習時的震撼。
有些人的一舉一動就好像天生帶著節奏的韻律感。
在阿爾貝托眼裡,少年簡直就是音符的化身。
淩燃的回複也很簡單——
幻夢中的星河。
那個爬上屋頂的漆黑深夜裡,敲鐘少年真的看見了繁星嗎?
未必。
或許與他共舞的,是他幻境裡才會出現的美好。
隻這一點溫情,就足以讓精神匱乏的敲鐘少年熬過孤寂冰冷的漫漫長夜。
繁星於敲鐘少年,就如花滑於他。
都是深淵裡的救贖。
淩燃打心底裡這樣認為。
就為這一句話,阿爾貝托花了足足三個月的功夫,才製作出了勉強滿意的考斯騰。
如天空一般澄澈的藍,自少年的雙肩抖落,蔓延至腰間時,已經化作夜幕的幽藍,緊緊地收繃在窄瘦的腰身上,勾勒出那一抹驚心動魄的纖細與柔韌。
無數細碎到不足米粒大小的閃鑽被固定在飄逸如紗的布料上,如九天星河傾落。
每一顆星星的位置,都是由阿爾貝托對著浩渺的星河照片,一點一點調整過的,仔細看,甚至能分辨出某些著名星雲的位置。
這樣純淨清透的藍色,非得是麵孔精致,氣質微冷的少年才能穿得出空靈澄澈的效果。
而在淩燃滑上冰麵的一瞬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就好像塵世間一切紛紛擾擾,對上潔白冰麵上那個水晶般剔透的少年身影,都會變得麵目可憎。
他們甚至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原本因為自家選手終於上場,迫不及待喝彩支持的觀眾們都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鼓掌動作。
他們生怕驚擾到場中那位從冰花裡幻化而出的精靈。
鋼琴聲紛至遝來。
少年一個規尺步,雙手環肩地滑了出去。
銀色的冰刀折射出颯爽的涼意,一刻不停地刮擦著冰麵。
淩燃眉眼低垂,纖長的眼睫半遮半掩住眼瞳,讓人根本就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唯獨冷白的臉龐浸透了冰麵的寒氣,帶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遠。
他單足踏著節拍滑過觀眾席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著他,在他揚起手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甚至有人也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少年卻很快就收回了手,任由輕盈的衣袖隨風如翅膀般不安扇動。
他在冰上滑行,遊刃有餘。
微微揚起臉,下頜的弧線完美得不似真人。
一舉一動都帶著緩慢難言的憂傷。
沒有言語,沒有扭曲的麵部表情。
偏偏這種絕望而不自知的孤寂,最是打動人心。
他在難過什麼?
不少觀眾下意識地坐直前傾,一顆心都高高提起。
“可怕的感染力,”班銳露出淡淡的笑,他是難得能在名之為淩燃的魔力裡還保持清醒的人。
甚至仗著深厚的職業素養,分出心神去仔細辨彆淩燃的步法。
“右後內刃轉右前內刃的內勾步,接上前後方向改變的外勾步,然後就是喬克塔接括弧步,他的步法很熟練,也很流暢。”
可這是重點嗎?
鄧文柏的視線根本就抽不開了,他是資深冰迷,看見這種打動人心的表演,根本就挪不開眼,簡直無法想象出班銳怎麼能用這麼平靜的語言來解說淩燃的步法。
但班銳接了他的活,他也樂得專心致誌地欣賞淩燃的表演,時不時附和幾句。
“淩燃的第一個跳躍會是什麼呢?”
班銳慢慢道,“是3a?還是4t?”
他做慣了國際裁判,下意識用最高的標準來要求淩燃。
論壇裡,當時就有人忍不住吐槽,“淩燃能上3lz就很不錯了,班老師能不能彆毒奶啊。”
盧卡斯的擁躉者立即冒出來頭,“淩燃最高的技術儲備是3a和4t,班老師會這樣猜測很合理,畢竟也沒有彆的四周跳了哈哈哈。”
這話說的,很氣人,但也沒法反駁。
畢竟他們之前從沒見過淩燃上過彆的四周。
四周跳哪是那麼容易上的呢,如果真那麼容易,成年組怕是早就要卷死了。
“3lz也很不錯啊,淩燃全三周了吧,他才滑幾年啊,說不定明年就有新的四周了。”
這話說的很沒底氣。
主要是淩燃跟其他運動員不一樣,從來沒在社交平台上秀過自己的訓練視頻,他們根本沒法知道淩燃的難度儲備現在到了哪一步。
哦,唯一一個4t的練習動圖還是他的教練發的。
粉上一個不上網的運動員,真的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連吵架都沒有底氣。
所以誰知道淩燃到底有沒有新的四周啊!
急,在線等!
剛剛好攝像頭追隨著淩燃,掃過了冰場出口的位置,薛林遠正緊張兮兮地看著冰上彷徨的少年。
“薛教看上去很緊張啊,淩燃是不是要上高難度的新動作,他是不是有新的四周?”
馬上就有人捕風捉影地往好了猜測。
沒辦法,盧卡斯都跳空了,還能拿到86.42的高分。
淩燃之前在世青賽拿到金牌的短節目成績也才84.41分。
足足2.01分的差距,最難的3lz比最簡單的3t都沒有多出這麼多分值。
在所有人的盼望目光裡,少年後滑著,離擋板越來越近。
沒有待機,沒有回頭。
在左腳刀齒點冰的一刹那,淩燃已然騰身而起,向後跳去。
依舊是沒有夾緊雙腿,依舊是沒有收緊軸心,可這份故意的放縱之下,卻處處彰顯著少年對身體每一處關節和肌肉的完全掌控。
隻有選手對自己的跳躍極度自信,才敢使用這種大開大合的跳法。
但這並不是說淩燃整個人都處於鬆鬆散散的狀態。
他的指尖搭在對過的肩上,上半身收緊,好讓自己轉體的速度加快,從而實現一瞬間的滯空效果。
極度收緊與放鬆的矛盾裡。
一圈。
兩圈。
三圈。
四圈!
落冰!
一個完成度百分百的4t!
就連落冰時濺起的雪霧都合著音樂渲染出朦朧空靈的美感。
班銳的眼神亮了一下,“淩燃的4t已經掌握到這種程度,或許下一次我可以期待一下他的舉手跳。”
舉手跳躍,會改變身體的重心,增添難度,但完成時彆具一格的美感,也會更容易得到裁判們的青睞。
鄧文柏簡直都要服了。
班老師,你到底是看好淩燃還是不看好啊?
說不看好吧,彆的運動員根本就沒提起你的興致,說看好吧,這字字句句不是挑剔就是毒奶,要不是淩燃聽不到咱們轉播室的響,說不定都要被你的毒舌驚得一激靈。
但明麵上,他還是附和道,“這個4t完成得非常完美,高遠度,起跳落冰也好,也足夠輕鬆自如,goe執行分+3應該不是問題吧,班老師?”
鄧文柏比較謙虛,隻說了最基本的三項條件。
班銳卻是個直性子。
“何止,淩燃的這個跳躍,進入時加了步法,空中姿勢也很有創意,完美卡住了音樂,goe的提級條件幾乎全部滿足。”
那就是goe加滿了?
鄧文柏心裡樂了下,但心裡卻沒有那麼自信。
goe評分有標準,卻也足夠主觀。
即使華國係的裁判向來評分公正,但為了公平和避嫌,九名裁判又不全請的是自己人,誰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個兩個眼瞎的,非要厚著臉皮拖低整體的goe分數。
大概是被壓分壓習慣了,鄧文柏忍不住苦笑。
班銳卻很自信,“等小分表打印出來,就知道結果了。”
再怎麼眼瞎,也不能眼瞎到goe是0的程度。
淩燃這個4t,絕對能拿到不錯的執行分數。
執行分數疊合基礎分值,才是這個跳躍的最終分數。
轉播間裡還在糾結分數的問題,論壇裡已經不冷不熱地嘲諷過一回了。
“上來就是4t,為了掙裁判的印象分和節省體力,淩燃這個編排方式也夠投機取巧了。”
“怎麼說話呢,淩燃怎麼就投機取巧了,對自己的同胞都把話說得這麼難聽,你還是不是華國人?”
“不是華國人能跟你說這麼多?怎麼著,咱們是得對對宮廷玉液酒多少錢,還是對對天王蓋地虎啊?我話就放這,淩燃沒有新的四周跳,肯定贏不了盧卡斯!”
這兩句華國人都懂的話一出,質疑身份的人就不說話了。
但心裡還是很不服氣的。
甚至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淩燃上來就上了4t,連跳時候會上什麼?該不會是真的是要上新的四周吧?
網上暗潮洶湧,都憋足一口氣看淩燃後續的表現。
冰場裡卻是一片寂靜。
並不是說觀眾們對節目不買賬,事實上,他們都沉浸在回旋推拉的憂傷節奏裡,心湖隨著少年的一舉一動而起伏波瀾。
甚至有點想哭。
根本就沒有想起來還有鼓掌這回事。
他們眼睜睜看著,感動著。
被命運遺忘的敲鐘少年從未麻木,他發自內心地向往和熱愛世間一切的美好。
會在祈禱時悄悄藏起半塊乾麵包,爬上鐘樓,喂給肥嘟嘟的山雀。
淩燃的指尖輕輕點過冰麵,愛憐輕柔的動作,就像是敲鐘少年柔軟的心。
可吃飽的山雀隻會抖擻著尾羽,毫不留情地飛走。
它們要飛去哪?
少年下意識去追,向前跳起,兔起鶻落間,就完成了一個漂亮的3a。
根本就追不上。
鳥兒擁有翅膀,可以飛去任何地方。
他卻隻是個身體笨重的凡人。
少年收回手,刀齒輕點著冰麵,撚轉著想要擺脫突如其來的失落。
在還不知道這種情緒名為失落的時候,他就已經體會過無數次。
灰藍的音樂如水流淌。
“這個音樂怎麼這麼哀傷啊。”
袁思思眼淚汪汪,一邊的季馨月已經開始找紙巾了。
“感覺就好像淩燃都親身經曆過一樣。”
霍聞澤坐在這兩人旁邊,心頭早被壓下的疑問再度浮起,青年的眉頭皺起,一下下地撫摸手機,甚至立即就想找人回老宅調查,看看他不在霍家的這些年,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淩燃打小在霍家長大,真的有過這麼無望的經曆嗎?
當然有,甚至不止一次。
卻是淩燃自己的經曆。
前世的他能堅守在世界第二的位置,傷病,攻訐,不公的壓分,詰責的嘲諷,什麼沒經曆過?
人不是生來就有一顆大心臟。
至少淩燃不是。
他也曾無數次跌落深淵,看不見陽光,看不見希望,甚至陷入絕望而不自知。
泥足深陷時,他就像是音樂裡敲鐘的少年,木然地接受一切,心裡卻總覺得不該是這樣。
無形的壓力和苦難籠罩住一切。
很難。
甚至難到不知道什麼是苦。
他連哭都不會大聲。
但上天終究留下了一線生機。
於是,最深的絕望裡,一抬頭,就讓敲鐘少年看見了天幕的繁星。
淩燃從音樂裡分辨出冰刀刮擦冰麵的聲音。
刀刃滑過冰麵的瞬間,是熟悉到他閉著眼都能想象出的美景。
繁星是敲鐘少年的救贖。
花滑則是他的希望。
所有的渴望化作悠揚盤旋的小提琴聲。
少年閉著眼,緊抿的唇角終於上揚。
他再睜開眼,眼底就盛滿了繁星,璀璨且流轉。
訓練到不會出錯的肌肉記憶自動運轉。
轉身,分腿,輕壓,跳起!
少年如冰花般綻開。
一瞬就成了永恒。
足足四圈。
落冰!
再度跳起!
好,三周!
不到一秒的時間。
一個節奏緊貼節拍的4s+3t二連跳,就這麼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猝不及防就完成了!
這麼快?
就這麼快!
落冰的少年甚至都沒有停留。
他用刀齒點冰小跳,奔著繁星而去,已經迫不及待要與幻想中的朋友躲進昏暗的小巷纏綿共舞。
這是超脫世俗的愛意。
隻有他與它能相互理解。
纏綿的樂聲還在繼續。
轉播間裡。
“薩霍夫四周跳,接上後外點冰三周跳,”班銳點點頭,“淩燃短節目的配置居然比盧卡斯還要高,勇氣可嘉。”
是啊,在賽季伊始,就拿出了自己最高配置,劍指領獎台。
少年人意氣風發的野心昭然若揭。
班銳隻覺得心裡某個角落都開始泛酸,脹脹的,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鄧文柏卻已經開始激動了。
“淩燃完成了全部三組跳躍,甚至都沒有出現明顯的失誤,我們是不是可以對他的分數有所期待呢?”
期待什麼?
當然是在短節目就拿到第一,戰勝盧卡斯!
天啊,淩燃升組的第一戰,就這麼來勢洶洶的嗎?
所有人心裡都浮現出這個疑問。
就連全程觀看的盧卡斯都皺起了眉,淩燃在賽季初就這麼拚嗎?
冰上的少年已經開始了最後一組旋轉。
他的手本該背在腰後,卻又禁不住樂聲的誘惑,隨著風,在空中試探,觸碰,握緊。
極具古典舞意味的輪指方式一旦收緊。
就再也不會放手。
旋轉的少年仰望著夜幕,露出最真摯的笑意。
不過是幻夢裡的一場星河夢。
就好像已經原諒了所有的苦難。
如此的容易滿足,讓人隻想將所有的一切都捧給這個不幸又幸運的少年。
他值得所有人的憐愛。
所以在淩燃最終以一個直立轉停在冰上的一瞬間,無數綠色柿子和熊貓玩偶如雨下落。
壓抑一整場的尖叫和掌聲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地襲來。
少年白淨臉龐因為劇烈的運動微微泛紅,他緩了緩,高高舉起雙手,向四麵致謝。
順便也將自己從音樂中抽離出來。
他想打動觀眾,不知不覺就代入了自己。
好像有點太煽情了。
淩燃稍稍有點不好意思。
他不是喜歡跟人訴苦的性格,這樣在所有人的麵前剖析自己對花滑的相遇與熱愛,難免會有些彆扭。
倒像是把自己的愛人展示給所有人看一樣。
迎接他的卻是薛林遠激動的懷抱和盧卡斯複雜的眼神。
“很好!”
薛林遠擦著眼,“我都要看哭了,太感人了。”
尤其是少年最後那組旋轉,就像是隨著音樂的節拍起舞,一點一滴都要滲進所有人的心田。
美好的如同幻夢。
也是在告訴所有人,這就是一曲幻夢。
夢醒了,敲鐘少年的懷抱也空了。
哀而不傷是不錯,但這種意難平的滋味,實在是讓人難以釋懷。
淩燃自己卻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