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桌上清醒的兩個人都反對,伊戈爾悻悻地抽回了手。
他抽抽鼻子,滿臉沮喪,看上去快要哭一樣。
“教練很難過,沒有人陪他,我隻是想試試。”
淩燃頓了頓,還是上手安撫性地揉了下這隻可憐傻麅子的腦袋。
維克多的酒量顯然沒有繼承到e國人的抗造體質,才幾杯下肚,就已經醉醺醺的了,卻還在一口一口地勉強自己吞咽。
淩燃看著看著就飛快地皺了下眉。
酒精對運動員來說算是禁物的一種,不止會麻痹神經,長期酗酒更會導致種種健康問題,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都有。最直觀的,酗酒的人最後可能連握杯的手都會發抖。
作為一個曾經登頂花滑巔峰的運動員,維克多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從伊戈爾的話裡,他這樣喝酒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再聯想到剛剛一進門就嗅到的酒氣。
淩燃默了默,然後悄悄把空了大半酒瓶拿起來,走到吧台,統統換成了白水。
維克多果然醉了,連酒和水都分不出來,還在用他們聽不懂的母語抱怨,說著說著,眼都紅了,看上去甚至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伊戈爾低著頭。
薛林遠歎了口氣,也很想來一口。
淩燃沒有吭聲,但目光卻落到了雪花飄落的寒冷窗外。
要難過到什麼地步,這位曾經的世界冠軍,在冰上以驕傲優雅著稱的維克多,才會冒著零下十幾度的風雪,到這樣偏僻的小酒店裡找他一個異國運動員傾吐苦水。
淩燃原本訓練了大半天,肌肉都開始酸疼,明天的行程更是滿,又是抽簽,又是訓練,早就打算好等回來酒店就休息。
可維克多看上去實在太難過了。
這股發自真心的難過感染力很足。
少年沒有動,也沒有勸。
隻是在維克多喝光酒瓶裡的水,徹底癱倒在桌上不醒的時候,才叫老板幫忙開了個新房間。
他把維克多背進屋,讓伊戈爾照看著,才回屋換掉沾染酒氣的衣服。
薛林遠歎了口氣,“維克多是真的傷了心。”
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可傷了心的又何止維克多一個呢?
淩燃想到了不久前到訪集訓中心的班銳,換衣服的動作都變得更慢。記
短短幾天功夫,他就已經對花滑現今的糟糕境況有了新的認知。
原來真的有很多人,已經陷入了絕望。
他們被自己的深愛壓塌脊梁,甚至正處於瀕臨放棄和崩潰的邊緣。
這樣的人,他目前隻看見了維克多和班銳,但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多少?
也許不止是從業者,那些喜愛花滑的冰雪愛好者,那些觀眾們,會不會也早就開始感到失望和厭煩。
淩燃給自己倒了杯水,端著出神。
薛林遠還在低聲絮絮叨叨,他其實對目前花滑規則引領起來的風氣也有不滿,但他本性太溫和了,言語怎麼也激烈不起來,聽起來更像是小聲抱怨。
淩燃靜靜地聽,然後把杯中水一飲而儘。
少年扭了扭關節,開始用隊醫教的法子放鬆因為運動緊繃的各處肌肉。
等薛林遠說得口乾舌燥,才抬起頭看他。
“薛教,我會好好滑的。”
少年人的眼裡印著壁爐裡的熊熊火光,烏黑瞳仁都被鍍上了一圈金邊,投注而來的目光也變得灼熱明亮。
薛林遠的腦回路還沒接上,“啊?”
淩燃已經收回了視線。
他能感覺到,肩上無形的重擔好像又多了一分。
不是想壓垮他,而是都化成了動力,催促他走得更快些。
走到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巔峰。
站到能影響規則,改變規則的高處。
很難,但也要努力做到。
看不到希望,那麼就儘力讓自己成為那個希望。
少年站在窗口,深呼一口氣,嫋嫋白氣就在玻璃上被凝成了晶瑩冰花。
雪白的顏色,就像是他滑過二十年的冰麵。
淩燃看了很久,才輕輕眨了下眼。
維克多喝得不多,但也一直到天都黑透之後才能勉強起身。
他牽著伊戈爾的手,簡單告彆幾句,就走進了風聲大作的雪夜,每一步都留下清晰深重的腳印。
黑色大衣的背影寫滿孤寂。
維克多的助理開了車來接他們,還特意繞到酒店正門,鳴了一聲喇叭,像是在告彆。
伊戈爾從停穩的車窗裡探出半個身子,雙手都攏成喇叭,“淩,比賽加油啊!”
這次比賽很難,但請你一定要加油啊!
車燈的光柱打在淩燃的身前,照亮了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
少年頓了頓,伸出了修長好看的右手,輕輕握住。
就像是要抓住那束光。
淩燃也說不清自己心裡在想什麼,他索性放任自己的思緒發散開來。
就好像,即使是在惡劣的環境裡,依然有這麼多人在不甘地抗爭,試圖尋找出路。
他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隻是憑借一腔熱愛,單純地覺得,不該是這樣!花樣滑冰它不該是這樣!
它該有另一副更好的模樣!
為了這樣簡單純粹的信念,他們奔走,呐喊,抗爭,直至耗儘所擁有的一切,卻從來記沒有想過屈服。
所有得過且過的逃避者都會在這群堅定不移的人麵前瑟瑟發抖。
淩燃也想做他們中的一員。
少年很快地笑了下,像是在回伊戈爾,也像是回答自己,“好。”
這次的比賽,很難,但他依然會全力以赴。
不到最後一刻,誰就能斷言,他就一定會輸給西裡爾和安德烈呢?
淩燃轉身進了酒店。
有目標是好的,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休息,隻有時刻保持最好的精神和身體狀態,才能以最好的姿態,出現在e國站分站賽的冰麵上。
少年一直很清醒。
薛林遠原本還擔心淩燃的狀態會被維克多突如其來的造訪影響,見他洗漱後很快就睡著,才鬆了一口氣。
屋內暖氣很足,還燒著壁爐,暖洋洋的。
薛林遠也想睡覺,但在床上輾轉半天,怎麼睡不著。
他起身給淩燃掖了掖被角,就悄悄地走出去,敲開了秦安山的門,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
“這次的比賽我心裡真的沒底,”薛林遠歎了口氣,“原本還有一點。但看了維克多說的投票活動之後,我覺得他們倆背後的兩方勢力怕是做足了準備。裁判們主觀打分的權利本來就大,咱們現在就跟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
秦安山喝著茶,“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薛林遠撓頭,“要是有我還能來找你?”
秦安山:“還是你想勸淩燃退賽?”
“那怎麼可能!”
薛林遠整個人都要蹦起來了。
他勸誰都不可能勸淩燃退賽,淩燃對比賽有多麼執著,他比誰都清楚。
這麼寥寥幾句,秦安山的態度,薛林遠算是弄明白了。
但明白歸明白,他還是會替淩燃擔心。
秦安山其實也擔心,隻不過他年紀漸長,心態更穩,不會像年紀輕輕的薛林遠一樣把擔心都寫在臉上。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輕輕念著華國的古話,“所有人都在看好西裡爾和安德烈,正如之前所有人都在看好盧卡斯一樣。可比賽還沒有開始,誰能斷言,淩燃一定就會輸?”
秦安山對淩燃有著無比的信心。
這信心來自於他看著淩燃在過去大半年裡日複一日的努力與決心。
潛規則的確很好用。
但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它隻會一敗塗地。
真正的強者,即使會被打壓一時,即使會一時失利,但無論麵對多麼慘烈的失敗,他都會很快地再站起來,向全世界炫耀他的不屈與堅韌。
而這,才是人們一直追逐的真正的競技精神。
隻有執著的人才會讓彆人也看到光。
秦安山一直都相信,淩燃會是那束光。
薛林遠漸漸也平靜下來。
不平靜怎麼辦,他總不能把焦慮也帶給淩燃吧。
他可是教練,他必須要比隊員更加穩得住才行。
薛林遠長歎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負麵情緒都從自己身體裡清記除出去,然後踮著腳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也睡下了。
時針飛快旋轉。
一眨眼,就到了比賽當天。
e國的網絡都被這次的投票攪動,所有人眼裡嘴裡都在說起這次的比賽,議論的熱度之大,甚至還傳到了其他國家。
很多人順著鏈接爬過來投票,有了其他國家的人的參與,淩燃的票數可算沒那麼難看了。
但也僅僅是沒那麼難看而已,比起他頭頂上的那兩位,差得簡直不是一星半點兒。
全世界的冰雪愛好者都在關注本次e國的一哥之爭。
沒辦法,e國一直是花滑強國,新任一哥就要誕生於本次的比賽,誰不關注?誰不好奇!
西裡爾和安德烈升組也有兩年了,參加過不少次比賽,各自都拿的有世界級的獎牌,在冰雪圈裡也都各有各的擁護者,還都不在少數。
兩個人的粉絲已經掐到紅眼。
反觀淩燃這邊,華國的冰雪愛好者大多被擋在網絡屏障之外,想投票都有點困難,更遑論在外網上發聲了。
即使他在華國站贏了盧卡斯,可那又如何,盧卡斯本人來了都不一定能在這場即將爆發的一哥之戰中贏得多少關注。
所以基本上跟其他選手一樣處於被遺忘的境地。
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後台的攝像頭都對準了一言不發,滿臉肅殺的西裡爾和安德烈,還真沒多少記者想要打擾他的。
淩燃覺得這樣就很好。
薛林遠有點心酸,但想想也覺得挺不錯。
兩人找了個角落,開始熱身練習。
淩燃抽到的短節目順序很靠前,一會兒就要上場。
他把渾身的筋骨活動開,就戴著耳機坐到了座椅上。
耳機裡放的是繁星的音樂。
淩燃閉著眼恢複體力的同時,還在腦海中想象短節目的所有動作編排。
薛林遠在旁邊跟門神似的站著,攔住所有試圖想靠近淩燃的人,連阿爾洛也不例外。
“淩在做什麼?”阿爾洛也不是那麼不識趣,壓低了聲。
這種程度的交流,薛林遠還是能答上來的,“他在想象動作。”
阿爾洛摸了摸下巴,有點意外。
淩這種做法很神奇啊。
大部分運動員為什麼會在冰上耗費那麼多的時間訓練,難道隻是為了提升核心力量嗎?顯然不,他們在試圖訓練出一種名之為肌肉記憶的東西。
成熟的肌肉記憶,甚至可以大大減少賽場上失誤的可能。
也就是傳說中的,動作比腦子快。
畢竟即使是四周跳,整個動作也不超過一秒,人腦很難在克服懸空恐懼的情況下,還能以那麼快的速度去糾正錯誤。
所以淩燃這種想象動作的行為,聽起來就跟正常的訓練方式不太一樣,甚至有點,反其道而行之的感覺。
阿爾洛想了一下,也沒放在心上,見淩燃沒空搭理他,就默默把準備好的記簽名紙收了起來,等賽後再來也行,他樂觀地想,然後自發走開。
想象動作真的沒用嗎?
可能對有些人是這樣,但對淩燃來說還是非常有用的。
他在平時的訓練裡,就會刻意去記住每一個動作的發力感覺。所以在腦中想象的時候,不止是順序和動作,他還會想象自己是如何發力做到的。
可以說,對淩燃而言,這是一種用最低體力的消耗,一遍遍重複節目的方式。
也因此,他可以在腦中反反複複去摳比賽的細節。
每一次跳躍的位置和時機,每一個表演動作的力度和腳下步法的配合,自己的上下身的重心如何調整……這些都是不起眼的細節,卻足以影響整個節目的表演質量和美感。
淩燃生在六月,但在對節目的完美主義上絕對可以媲美處女座。
他完全地投進自己的想象世界,一直到薛林遠輕推一把,才知道已經快到了自己上場的時候。
冰場裡,上一位選手還沒有退場,正在冰上滑行,但他的表情非常難看。
四周觀眾席上,幾乎所有人都是為了西裡爾和安德烈而來,基本上都是兩人的粉絲,還都坐得涇渭分明。
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為自家運動員加油鼓勁,更是焦急地想知道比賽的最終結果,所以對場上其他人的表演根本就提不起興趣,就連鼓掌都是象征性意義地禮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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