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燃是典型的逆時針選手。
他的滑行,跳躍,旋轉都沿著逆時針方向。花滑圈裡雖然出過不少知名的順時針選手,但逆時針還是占了主流。
這也挺正常的。
人體的心臟在左側。
逆時針旋轉或者跳躍時,身體的軸心離心臟更近,心臟的壓力會更小,血液也就能更輕鬆地流到心臟,再傳輸到彆的器官。
作為逆時針選手,淩燃起滑的位置習慣性地設定在冰場裡,背對裁判麵向觀眾的中間位置,以逆時針方向起滑,在場地右側的位置完成他的第一個跳躍。
但現在這個方案顯然是廢了。
因為冰場最危險最鬆軟的區域,除去裁判席麵前的那塊已經泛著水光的,就是右側擋板最靠近觀眾席的角落位置。
如果淩燃依舊從這裡起跳,他的第一個跳躍,那個掌握牢固的,甚至可以在空中大開大合的完美4t,就會在所有觀眾麵前摔成狗啃泥。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淩燃心裡很清楚,第一個跳躍就亮相失敗,絕對會讓他的印象分在所有人心裡大打折扣。
觀眾們會大失所望,裁判們會毫不手軟地扣掉他的執行分和節目內容分。
他沒有高貴國籍的庇護,同等條件下,永遠要比其他人做到更好,才能得到一個與自己實力勉強匹配的分數。
所以第一個跳躍,絕對不能失敗!
少年果斷調整了自己的方案。
音樂聲響起的前一秒,他沒有一如既往地麵向觀眾,反而是站到了裁判組的眼皮子底下,與技術組的幾位麵貼麵。
在音樂響起的瞬間,以逆時針的方向,壓低身體重心,長腿一掃,就滑了出去。
軟不拉幾的冰麵都是水,暗金刀刃滑過的聲音粗糲又難聽。
很明顯是冰麵不平整的緣故。
但少年眸色平靜,專注於自己的表演,像是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即使顛簸的彆扭腳感會不可避免地分走部分注意,他還是繃緊全部心神,一點都不縮水地在轉體時變換內外刃,雙肩舒展打開,用肢體語言,演繹著一個有關歸來的故事。
莫霍克接上了夏塞步,用刃細膩又清晰,就像是少年昭然若揭的勇氣與決心。
可粗糲刺耳的刮擦聲還是格格不入地混在音樂裡。
聽了一上午這種聲音,現場的觀眾們也都已經習慣了,連在網上觀看視頻的網友們都忍不住想調侃。
“f國冰麵這種卡冰聲,看過比賽的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們議論著,並沒有把淩燃當回事。
畢竟這位來自華國的選手也太倒黴了點,比賽到現在,此時的冰麵隻能用一句慘不忍睹來形容,處處泛著水光不說,剛才阿洛伊斯摔倒的時候,身上甚至能抖落出半碗冰碴。
這種冰麵還想表現好?
做什麼白日夢呢。
巧婦還會難為無米之炊,花樣滑冰的運動員,現在缺了好冰,還想滑完節目?
他們對淩燃的期待已經降到最低,隻要彆摔得太難看就行。
觀眾們自認自己還是很寬容的。
尤其是這位華國小選手容貌氣質都很出眾,看著就讓人心生好感,他們也不希望此時冰上精靈一樣精致的少年一會摔得跟二傻子一樣。
咳咳,他們可以沒有說前麵那些選手摔得像二傻子,完全都是冰麵的錯。
觀眾席上的華國冰迷則是緊張專注地觀看,順便在心裡為冰上的同胞祈禱,千萬彆受傷啊!
隻有追過淩燃前兩場比賽的人,才能覺出些不對勁。
以班銳的老道,更是一眼就看出淩燃調整了起滑位置。
他驚得差點都要跳起來。
班銳裁決過數都數不清的比賽,深深知道,賽季裡選手們無數次的訓練,早就習慣於在固定位置起滑,也會把所有的動作安排在差不多的熟悉位置。
這樣能幫助他們在緊張的賽場上儘快放鬆下來,找回自己的狀態。
淩燃這樣的修改,從某種角度來說,無異於徹底拋棄掉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耗費無數時間與精力培養出的熟悉感,轉而完全依賴於現場的臨時發揮。
這種熟悉感的缺失,對本就緊繃的競技狀態絕對會造成難以估計的影響。
就連阿洛伊斯都不敢這樣大膽!
淩燃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他怎麼敢這麼大膽!
他對自己就這麼自信嗎?
他就這麼自信能臨場發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嗎?
懂行的冰迷和班銳震驚得都要說不出來話。
論壇話題樓一下就活躍了起來,潛水的冰迷們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樣。
“淩燃這是在做什麼?”
“合理懷疑他是為了躲開那幾個融化區。”
“這代價也太大了吧,他就能保證自己臨場發揮也能順順當當地把節目滑下來?”
“你們彆小看淩燃好不好,他肯定是有十足把握才敢這樣變更的。”
“我不信,倒不是不信淩燃的能力,是這樣調整的風險太大,反而有可能失誤更多。我甚至寧願他用原來的方案,哪怕是跟其他人一樣摔成滾地葫蘆,隻要不受傷,我都能接受。”
“嗚嗚嗚,我不關心什麼起滑位置,也不管他想怎麼滑,千萬彆跟盧卡斯一樣受傷就好。剛才鏡頭給到後台,我看見盧卡斯被擔架抬走了,估計是傷上加傷。”
“祈禱+1”
“祈禱+10086”
“淩燃加油啊!”
不看好,質疑的聲音有很多,但支持鼓勵的話語也不少。
淩燃聽不見那些懷疑的腔調,就算是聽見,也不會放在心上。
這是他現在所能拿出的最好方案。
不止是為了保住第一個跳躍。
自由滑足足有七組跳躍,他運氣不太好,有一大半都落在危險區域。
如果不做出應對,最終的節目效果和成績一定會很慘烈。
少年昨天反複對比了冰場風險示意圖和自己慣用的跳躍位置,欣喜地發現如果將左右兩側的風險區域對調,那麼他原本落在風險區域的五組跳躍就減少成了兩組。
隻需要調整起滑的位置,他需要調整的跳躍就隻有落在場館左側的3a和極可能再度落在裁判席前的3f。
五變二,還都是單跳。
壓力瞬間少了不少。
但新的壓力又很快迎頭趕上。
那就是更換起滑位置,不可避免會帶來生疏和陌生感。
賽場上緊繃的心神受不了半點刺激,心態不好的人甚至可能會直接崩盤!
畢竟這可是大獎賽總決賽的賽場!
全世界的冰雪愛好者的目光都彙聚以此,用萬眾矚目來說都並不為過,成王敗寇,冠軍也會在此加冕。
淩燃再冷靜早熟,過了年也才□□賽經驗也算不上豐富,遇到這種情形,就算是真的崩盤,也是人之常情。
薛林遠緊張地盯著場中滑行的身影,一顆心高高吊起就再也落不下來。
後台裡,除了被抬走的盧卡斯,其他人也都聚在了大屏幕前。
在場的,要麼跟淩燃對上過,要麼就是刷過好幾遍他的比賽視頻,也都看出了其中的問題。
“淩是真的厲害!”
西裡爾目瞪口呆地豎起了大拇指。
安德烈一臉嚴肅地點點頭,“他很勇敢。”
這是他們所做不到,也不敢去做的。
他們也都拿到了冰麵風險示意圖,但誰也不敢像淩燃一樣,真的著手調整了自己的編排。
修改了編排卻隻敢保守一搏的牧野千夜攥緊了拳,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勇敢,但很顯然,屏幕上滑行的少年才是真正的勇士。
阿洛伊斯則是一言不發,皺著眉,緊盯屏幕。
少年已經開始加速,顯然要進入自己的第一個跳躍。
原本安排在場地右側角落的第一個跳躍,現在卻完全平地調轉了個頭,換到了場地的另一側。
所有了解編排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淩燃也是同樣。
說起來好像隻是換了個起滑位置,但考驗的卻是實打實的心態與技術。
不是所有人都能克服陌生方向的恐懼與生疏,發揮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淩燃可以說是在自討苦吃。
他原先訓練時的視覺錨點就是裁判席的位置,可現在,卻換成了觀眾席,彆扭,生疏如影隨形,甩都甩不開。
他隻能選擇克服。
沒有彆的選擇。
因為他不想摔,因為他想要帶來最好的節目。
哪怕全世界都知道,f國的冰麵垃圾透頂,摔一下再正常不過,摔兩下,三下都是應有之義。
但淩燃還是不想摔倒。
摔倒在冰麵上的狼狽,隻出現在訓練裡就已經足夠,他不想展現到所有觀眾的麵前。
作為挑戰身體極限的運動員,他隻想儘全力做到最好。
少年屏住呼吸,在心裡計算著距離,轉眼的功夫,就已經滑到接近擋板的距離。
擋板就在眼前。
少年單足轉身,換足。
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右後外刃。
隨即屈膝,點冰——跳起!
纖細修長的身影輕輕鬆鬆地一躍而起。
在空中旋轉。
足足四圈。
然後落冰!
成功了!
淩燃的第一個4t,穩穩落冰了!
少年微微鬆了口氣,轉身繼續滑行,落冰之後沒幾步,冰刀又再度被顛出刺耳的卡冰聲。
薛林遠狠狠地一揮拳頭,喘出一口粗氣。
觀眾席上,原本以為淩燃會摔成滾地葫蘆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才興奮地鼓起掌。
“哇,淩的第一個跳躍就沒有摔!”
“他甚至完成得非常乾淨利落!”
靠近擋板位置的觀眾們直接已經尖叫出聲。
他們才是近距離觀看到完整起跳落冰過程的人,淩這個跳躍,真的是太完美了。
軸心收得細細的,落冰更是乾淨。
被一連串滾地葫蘆視覺洗禮過後,他們現在覺得這個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四周跳簡直就是個奇跡。
一個由名叫淩燃的華國少年創造的奇跡!
久違的歡呼聲響徹場館。
觀眾們隻看到少年近乎完美的跳躍,但同為運動員的選手們卻深深知道淩燃這一跳有多麼的不容易。
“好險,淩如果再往側麵多跳一米,肯定就落不了冰了。”
西裡爾心有餘悸地在大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剛才摔倒的冰痕。
“不會的。”
阿洛伊斯溫和地反駁他,“淩顯然經過縝密地計算,他昨天在冰上待了好幾個小時,就是為了確認自己新的跳躍落冰點。”
少年胸有成竹,他絕對不會容忍自己的摔倒。
而他顯然也有這樣的能力和決心。
阿洛伊斯輕輕讚歎道,“這或許就是他能在賽場上大放光彩的原因。”
太特彆了,阿洛伊斯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一顆新星銳不可當地冉冉升起。
後台裡的其他人則是不知不覺地感受到一種直逼麵前的危機。
這是麵對後來居上強者的最直覺反應。
但現在,他們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點。
他們更好奇的是,淩燃的第一個跳躍算是成功了,那之後的呢?
“淩的體力一直是明顯的短板,高強度的心力消耗,他後麵的節目會很吃力。”
安德烈難得開了口,顯然他也在私底下研究過這位年僅十六歲的對手不少回。
西裡爾沒吭聲,但臉上的神色顯然透露出他內心也是這樣想的。
綠貓眼的貴族小少爺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更改編排他們真的做不到嗎?
未必吧,隻是不劃算而已。
大家都摔,那麼其實反而相對於大家都重新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現在,淩顯然想做那個破壞規則,從桎梏中脫穎而出的頭一份。
那會那麼容易呢?
他們敬佩讚歎,卻並不代表看好。
就連阿洛伊斯也忍不住歎了口氣,為淩燃懸起了心。
轉播間裡,鄧文柏還在激動不已,“淩燃的第一個跳躍順利完成了,我們是否可以期待一下他接下來的表現呢?”
一向挑剔的班銳也點了點頭,“真的很不容易。”
他作為深諳專業知識的裁判,比誰都知道,淩燃看似輕鬆的這一跳,到底付出了多麼艱辛的努力。
不過,淩燃的心態也是超乎他想象得好。
班銳正襟危坐,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屏幕。
他心裡甚至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淩燃的第一個跳躍能完美落冰,後麵的其他跳躍呢?
是不是也能像這個4t一樣完美?
這樣一想,班銳就忍不住扶了扶眼鏡,露出了個笑。
淩燃表現得太好了,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足夠驚豔的4t已經牢牢抓住所有人的心。
他們的期待值明顯被拔高,尤其是在回憶起,剛剛西裡爾好像就是在淩燃落冰的差不多位置摔倒。
可淩燃就是沒有摔。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華國小選手是有什麼特殊的落冰小技巧嗎?
淩燃當然沒有。
他唯一有的,就是臨時更改起滑位置的勇氣和超乎常人的鎮靜。
勇氣讓他敢於挑戰f國極度惡劣的冰場環境。
鎮靜則可以讓他拋去所有雜念,在沉浸在節目中的同時,一刻不停地計算自己滑行的距離和落冰的位置。
那張草草畫出的冰場風險示意圖已經被深深刻在了少年的腦海裡。
他一閉眼,就能看清圖上的所有符號。
哪一塊冰麵隻能勉強滑行,哪幾部分位置可以支撐落冰。
可以這麼說,現在最了解這塊冰的,不是冰場的製冰維護人員,而是在冰上滑行的淩燃。
少年的心神仿佛被劈分成兩半。
一半沉浸在音樂裡,應和著節拍,用肢體語言演繹著曲中的主人公經曆。
另一半則是留神計算著自己足下的速度與位置。
很燒腦。
大腦一刻不停地運轉,精神都繃得緊緊的,還要完成高消耗體力的節目表演。
這已經遠遠超過正常人的承受能力。
在淩燃完成他的第三組跳躍時,就已經感覺額頭隱隱作痛。
可冰麵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節目甚至還沒有過去一半。
比賽的緊張和壓力一股腦壓下,淩燃甚至頭一次在音樂之外聽到了自己的急促呼吸聲。
這麼糟糕的困境,即使是他,也是第一次遇見。
畢竟f國的冰麵,真的是難得一遇的垃圾。
薛林遠的背後全是汗,華國冰雪論壇和貼吧裡,也有人看出了淩燃的力竭。
“怎麼回事,你們覺不覺得淩燃的滑行看上去似乎有點吃力了?可節目還沒有過去一半啊!”
“主要是難度提升了很多。淩燃本來就不是力量型選手,身上的肌肉量比之盧卡斯簡直是天壤之彆。哪怕是原本的編排,他在華國站和e國站的比賽結尾時也能看出來明顯吃力,現在調整之後,他肯定還要分神留意冰麵和動作的配合,想想就是地獄級彆的難度。”
“你說得我已經開始慌起來了。”
“你們誰還記得e國站比賽的收尾,淩燃直接就坐倒冰麵上,差點起不來了。”
“千萬不要出事啊!”
論壇裡亂成一鍋粥,都在替代表祖國出戰的同胞祈禱加油。
淩燃完全看不到。
也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其他。
他的下一個跳躍就是原本安排在裁判席附近的後內點冰三周跳。
即使調整了起滑位置,這個跳躍的位置也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動。
所以他必須提前或者是延後這個跳躍,強行改變3f的落冰點。
淩燃選擇了提前。
這個跳躍卡在士兵深夜覺醒的樂句裡,提前一句或許還能卡住音樂,延後則是會嚴重影響情感傳達。
這其實真的很難。
因為淩燃剛剛完成了3lz+3t的跳躍,提前這個3f的跳躍,就意味著他還沒有用滑行緩過來半口氣,就要馬不停蹄地蓄力助滑進入下一個跳躍。
原本還算輕鬆的三周跳躍沒有了喘氣的恢複期,對體力的要求瞬間就會拔升到全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