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愣在陸覺榮的辦公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隻讓自己一個人去參加世錦賽?
可上一次世錦賽,明哥堅持帶傷上場拿到銅牌,明明就替華國帶回了兩個名額,為什麼不讓明哥去?
淩燃的第一反應是明清元在四大洲受了傷。
但又很快否定。
明哥如果受了很嚴重的傷,就算冰協不說,陸教也未必會讓他再次上場,根本就不需要冰協下指令。
更何況,明哥如果真的受傷,自己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前幾天還在生龍活虎地給自己秀四大洲比賽完的派對上的熱鬨場景,合照裡也在跟竹下俊他們勾肩搭背,眉開眼笑的。
淩燃跟薛林遠對視一眼,就從對方眼裡看出同樣的疑惑。
薛林遠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不然也不會一回來就帶著淩燃直奔陸覺榮的辦公室。
陸覺榮臉色黑得都要滴出水,把薛林遠看過的那份文件重重拍在桌麵上,“還不是因為這個保二爭三的指標!”
保二爭三?
這四個字一出來,淩燃心裡就咯噔一下。
他前世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冬奧會的名額是由世錦賽決定,但也是分不同的情況。
有兩名選手參賽,兩人排名加和,13名以內是三個名額,13到28之間是兩個名額。
但如果隻有一名選手參賽的話,最終成績在前兩名就能獲得三個名額;最終成績在310名則可以獲得兩個名額。
少年微微蹙了下眉,這就更說不通了。
獲得兩個奧運會參賽名額的指標對他和明清元來說,幾乎不是問題,就算是三個名額,也未必不可能。
為什麼要下這種不近人情的指令?
“是因為四大洲的比賽成績嗎?”
淩燃隻能想到這個可能。
陸覺榮長歎一口氣,並沒有否認。
“小明這回在四大洲表現不太好,隻拿到了第七名,上頭難免就有想法。但直接放棄一個名額,把賭注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這個指令他們怎麼開得了口。”
薛林遠也挺生氣。
“兩個名額都是明清元帶傷上場掙來的,現在卻不讓他去參加比賽,就算是想更穩妥一點,也不至於保守到這種地步。再說了,壓力都放到淩燃一個人身上,是要壓著他一定要拿到冠亞軍嗎?”
雖然他的寶貝徒弟未必沒有這個實力,但還沒有開始比賽,就這樣搞心態,不是強行給淩燃施加壓力嗎?
他們就不怕適得其反嗎?
花滑這邊能拿得出手的運動員本來就少,又不是跳水乒乓那邊,就算是上麵下指標,隊裡能參賽的也有好幾個,更沒有強硬要求一定是誰要拿到第幾名。
大家稍微分擔一下,壓力也就沒那麼驚人。
淩燃今年才多大,十七周歲生日還沒有過,就是明年奧運年也才十八。
上來就把衝金銀牌的指標都壓他身上,也不怕把他們男單好不容易長出的下一代獨苗苗給壓趴下了。
“一個人參賽可比兩個人的壓力大得多,冰協那邊怎麼可能不知道!”
薛林遠氣得不行,“老陸,咱們也得跟上麵好好反應一下,這事就不能這麼辦。我說個不好聽的,就算是真的非得衝滿三個名額,他們倆也未必做不到。但三個名額,咱們現在真的有這麼多男單能參加嗎?”
薛林遠是真的是氣急了,連這種明麵上政治不正確的話都說了出來。
陸覺榮心裡其實也這樣想,但麵上還是否認,“話也不能這麼說,萬一明年有能升組的……”
薛林遠氣了個仰倒,“哪有幾個能升組的,能升組的都有哪幾個,咱們還能不知道。再說了,明清元是你的親徒弟,他現在這個年紀,還能參加幾回世錦賽,你就不替他想想辦法嗎?”
陸覺榮抹了一把臉,難受得不行,嗓音都哽咽了。
“肯定得想,我下午就去冰協找人。把你們叫回來,就是想當麵跟你們說說這個事,也好叫你們有點心理準備。”
陸覺榮看向沉默站著的少年,語氣裡帶著點懇求,“小明看著大大咧咧的,心思其實很敏感。淩燃,你要是方便,就去看看他吧。”
這話不用陸覺榮說,淩燃就想到了。
他點了點頭,跟薛林遠交換了個眼神,就往公寓樓底下的操場走。
明哥應該在操場上吧。
淩燃有一種直覺。
他把行李箱寄存在辦公樓的保安室裡,小跑著往操場去,一路跑下來,額頭甚至滲出了點汗,乾脆把外套一脫,就掛在胳膊上,隻穿了件米白圓領的針織衫。
很快就在操場的籃球架底下找到了盤腿而坐的明清元。
“明哥!”少年遠遠地喊了一聲。
明清元沒抬頭,一手撐著額頭,連眼都沒抬一下。
地上拉長的影子看上去就很落寞很傷心。
淩燃心裡一緊,三兩步跑上前。就看見——明清元正在瘋狂點擊發送一隻抬頭尖叫的土撥鼠的表情包。
看見他來了,還忍著笑抬頭,“怎麼了?”
淩燃默了一瞬,坐到點擊發送表情包的青年身邊。
明清元眉毛都要揚上天了,“你不是有潔癖嗎,怎麼也跟我一樣隨隨便便就往地上坐。”
“起來起來,”青年把他推起來,從口袋裡摸出皺皺巴巴的衛生紙展開,語氣很嫌棄,神情卻很認真。
“你坐這上麵。”
淩燃攔住了他的手,黑得澄澈的眼直直看著強顏歡笑的青年。
手腕被握住的一瞬間,明清元一愣,露出了個笑。
“你該不會是來安慰我的吧?是不是陸教讓你來的,我都說我沒事了,他怎麼還把你叫來了。”
青年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臉色還笑嘻嘻的,“不去就不去,我也正好回家過個年,都多少年沒有回家過年了。回回世錦賽都卡在過年那陣,隻能視頻跟我爸媽拜個年,咳,我可太不孝順了……這回剛剛好……”
他絮絮叨叨的,話越說越多,像是對去不了的結果也已經坦然接受。
可淩燃隻說了一句,就讓青年徹底破了功。
“明哥,在我麵前,你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
麵上裝得再怎麼跟平常一樣,但淩燃心裡很清楚,明清元怎麼可能不難過。
世錦賽的名額是他拚死拚活掙回來的,自己卻被冰協放棄,不被允許去參加比賽。
即使是淩燃自己,也不能接受這種結果。
他們是一個隊的隊友,是並肩的戰友,更是親如兄弟的朋友。
所以,在我麵前,你不用假裝高興。
我都明白。
這兩句話明晃晃地寫在少年眸底。
見瞞不過淩燃,明清元臉上的笑就都收了起來,沉沉地長歎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底的鬱氣一口氣都吐出來。
“冰協那邊的考量我都懂,”明清元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一下下百無聊賴地揪著手指。
“是因為我狀態下滑得太厲害,四大洲的成績太差,他們不信任我了,想做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要我是冰協的領導,我說不定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青年眼尾微微泛紅,顯然不像他話語裡的那麼冷靜。
淩燃搖搖頭,“我不認同。”
明清元苦笑,“可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你在大獎賽總決賽拿到了第一,他們也都盼著你在世錦賽上再度奪金。一旦能拿到金牌,就是三個奧運名額,那可是大豐收,咱們華國男單多少年都沒有過了。”
“而我呢?”青年捂著眼,“反而成了他們眼裡最有可能拖你後腿的人,與其造成什麼不可控的後果,倒不如提前止損。”
淩燃默了一瞬,“明哥,你在四大洲為什麼沒能拿到好成績?”
明清元的狀態淩燃其實也清楚,即使真的有些下滑,但在四大洲比賽裡,站到領獎台上應該問題不大,沒道理隻拿到第七名。
這句話是真的紮心。
換彆人來說,明清元說不定就覺得對方肯定是在譏笑嘲諷自己。
但如果是淩燃問出來的話,他就一下明白,少年隻是在詢問一個事實,沒有任何惡意。
明清元動了動右腳,一臉的咬牙切齒。
“賽前熱身時候不小心崴了下腳,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但跳躍落冰的時候好幾回都沒立住。”
淩燃看著他,“那是不是以後比賽都會習慣性崴腳?”
明清元原本正傷感著呢,一聽這話差點就氣笑了,額角青筋突突突直跳。
氣得一巴掌就呼少年背上了。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嗎,那就是個意外,養一陣子就好了,要不然我能不跟你說。最起碼在醫院躺躺,也能騙你一個果籃吧。”
淩燃被拍了一下,卻覺得這力道幾乎跟打蚊子差不多。
他連眉梢都沒動一下,“明哥,我還是想跟你一起去比賽。”
明清元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要不還是你一個人去吧。”
青年扯了扯唇,“你拿三個奧運名額,肯定也會有我的一份,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參加奧運。”
淩燃搖搖頭,“我想要三個名額,也想要和你一起去世錦賽。”
明清元“……”
他的眉毛都皺了起來,“你這話說得也太滿了點。”
少年卻很認真,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事實上,淩燃這一路跑來,在心裡就已經想好了說辭。
“明哥,我看過你所有的世錦賽成績。你拿到過的最好成績是第三,最差的成績是第三十。
但最差的那次成績,是因為你帶傷上場,打了好幾針封閉都止不住疼,才會摔倒好幾次,失誤了不少分數。
其他幾場的成績基本上也都穩定在前十名以內,最差也是第十。”
少年算得很清楚,“隻要我們能拿到合起來在十三以內的名次,就能拿到三個名額,這不是一件沒有希望的事情,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們不能做到?”
淩燃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也很相信明清元的。他其實真的想不明白,冰協為什麼會僅憑兩次明顯充斥意外的比賽,就武斷地放棄明哥好不容易搶到的第二個名額。
太奇怪了,甚至不符合他了解到的那位楚主席的風格。
當初自己要升組,楚主席都能頂住總局的壓力,一意支持自己,沒想到這回居然會保守地放棄掉明哥。
想到自己前世見聞的那些有點相似的小道消息,淩燃心裡難免存了個疑惑的影兒,具體的還需要驗證。
但當務之急,還是要說服明清元。
如果連明哥自己都放棄自己,他再怎麼爭取也沒有用。
淩燃把事實一一擺在眼前,很有說服力。
明清元心裡微微一動,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低著頭,“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這個賽季的大獎賽和四大洲的成績都不如人意。”
“那隻是意外。”
淩燃很清楚其中的原委。
“f國的冰麵和意外的崴傷,這都不是我們所能控製的元素,明哥,你把這種意外造成的結果都背負在自己身上,對你自己也很不公平。”
明清元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登時就有點愣住了。
淩燃伸手把青年拉起來,烏黑的眼盯緊了他,決定下一劑狠藥。
“明哥,我隻問你一句話,你甘心嗎?不去參加比賽,你真的能甘心嗎?”
青年順勢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抖抖身上的灰,就被問住了。
少年清朗的嗓音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他最柔軟酸澀的心尖。
甘心嗎?會甘心嗎?
怎麼可能甘心!
就算知道這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但明清元怎麼可能會甘心呢。
世錦賽的兩個名額,是他扛著疼痛難忍的腰傷,累死累活,拚死拚活,才拿下來的。
他比淩燃體力好,又是很少出汗的體質,但在格外寒冷的e國,一場比賽下來,卻汗濕了考斯騰,為什麼,是累的嗎?
當然不是,是疼的。
滿身如雨的冷汗,都是疼出來的。
能服用的止疼藥為了能過藥檢,祛除了不少有效成分,起到的作用實在有限。
他的每一次滑行,跳躍,旋轉都會牽扯腰部受傷的肌肉。
疼,疼到鑽心,但臉上還要帶出最陽光熱烈的笑容,用快節奏的冰上探戈努力取悅所有的裁判和觀眾。
明清元記得很清楚,最後一個蹲踞旋轉的時候,他幾乎疼得差點昏過去,根本就彎不下腰,是硬生生撕扯著自己,咬牙才能勉強坐下去。
他甚至覺得腰部往下疼到不像是自己的身體。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
還不是一定要拿到兩個名額,淩燃他們還需要這個名額。
一定要為華國掙到第二個名額,掙到在奧運會上拿到更多名額的機會。
哪怕賭上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可他拚命掙到的門票,卻被人棄如敝履,甚至要被逼著放棄參加比賽的機會。
激蕩的血氣一下隨著脈搏衝入腦海,青年握緊了拳,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想去比賽。”
他眼都紅透,喉結滾了好幾滾。
“我不甘心!”
淩燃終於翹了下嘴角。
看來明哥的心氣都還在,這下自己可算能放心了。
淩燃最怕的其實是連明清元自己都放棄自己。
少年把外套穿上,深吸一口氣,“明哥,我們去找楚主席吧。”
明清元被這神來一筆的展開弄得有點迷糊了。
“楚主席?”冰協的正主席楚常存?
青年暈乎一下,“你們很熟?”
淩燃晃了下手機,屏幕赫然是通訊錄的界麵。
“大獎賽總決賽之後,他給我打過祝賀電話,我就把他的手機號存了起來。”
明清元愣住。
但很快就被少年拉著往外走,“明哥,你信我一次,至少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陸教和薛教一定會想儘辦法幫助明哥,自己也隻是想試試劍走偏鋒。
萬一有效呢?
哪怕隻有萬中之一的可能,淩燃也想去試試。
他不想看見同樣熱愛花滑,為之奉獻十數年的明清元因為這種外界操控的因素,丟掉了難能可貴的比賽機會。
花滑運動員一生又能參加幾次世錦賽?
一定要試試。
少年眼裡蘊滿了光,他拉著明清元出了集訓中心,打了個電話,就有車過來接他們開往楚常存的住所。
明清元在心裡歎了口氣,不試試還能怎麼樣。
雖然他打心底裡不太信任淩燃能解決這件事,倒不是不信任他的能力,而是淩燃太乾淨太單純了,跟複雜的人際關係格格不入,但他也不想拂了淩燃的意。
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明清元這樣想,然後在車上摸出了自己的手機,猶豫好一會兒,還是給陸覺榮發了一條短信。
“陸教,我還是想去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