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裡安低下頭。
淩燃認真曆數退役的好處,“你不會在花費很多時間訓練,你不需要再長途跋涉去參加任何比賽,你不需要一遍遍地練習節目練到要吐,你也不需要再為比賽的結果而牽腸掛肚……”
阿德裡安整個人愣住。
一直說退役的好處,淩真的不是來勸他退役的嗎?
正值午後,他們坐在落地窗前,陽光裡有很細的粉塵浮動,每一粒都折射出暖黃的光芒,就像是變成一粒粒金沙,漂浮在阿德裡安漸漸朦朧的視線裡,將少年清俊的麵孔變得模糊且遙遠。
遙遠到觸不可及的地步。
阿德裡安看上去很傷心,“是教練讓你來勸我退役的嗎?”
淩燃頓了頓,“當然沒有。我隻是在替你數清楚,退役之後的好處。”
阿德裡安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甚至已經想過很多次了。
“所以你是來勸我退役的嗎?”
難道說淩也要退役了嗎?
也是因為長高嗎?
阿德裡安不由得地想,傻乎乎地看著少年。
淩燃還在繼續說下去,“退役之後你就再也不需要為滑冰的事情憂心。如果你還愛滑冰的話,隻需要坐在觀眾席亦或者是電視機前,偶然地看上幾眼,心裡浮現出:我原來也參加過這種項目,這種念頭,就已經足夠。”
阿德裡安越聽越懵,卻也越聽越不對勁。
淩說的這些,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段時間內,他已經想過了千遍萬遍,根本就不需要淩多說。
阿德裡安莫名地就煩躁起來。
淩燃的眼瞳裡倒映出金發少年緊緊抿住的嘴角,突然就笑了下。
“所以,阿德裡安,你真的想過這樣的生活嗎?你真的想要退役嗎?”
不需要很多言詞,也不需要細數賽場上的熱血與感動,淩燃覺得阿德裡安應該能聽得懂自己的話。
畢竟,打從見到阿德裡安第一眼起,淩燃就知道他跟自己是同類人。
他們愛滑冰,勝過自己的生命,隻要沒有摔斷腿,撞壞頭,一定會滑到自己不能滑為止。
他現在的說辭,不過是想輕輕地刺激一下對方而已。
阿德裡安握緊了拳,他當然不想。
他其實比誰都知道自己不想退役。
但教練怎麼辦?
他現在技術水平下降得這麼厲害,教練帶著他,簡直就像是帶著個累贅!
前前任世界冠軍帶出個連3a都跳不穩的徒弟,說出來都要讓人笑話的。
更何況,由於一意孤行,拒絕了冰協的邀約,隻專注培養自己一人,教練已經為了自己承擔了太多太多。
自己現在這樣,這麼對得起教練!
他怎麼還有臉繼續滑!
阿德裡安氣息都變得急促,“我不想退役,但我根本就滑不下去!”
金發少年像氣球一樣鼓起一瞬,轉瞬間又再度被刺破漏氣。
“為什麼滑不下去?”淩燃看著他。
“我連3a都跳不出來了!”阿德裡安眼裡淚光點點。
淩燃又氣又好笑,“那就重新練。”
阿德裡安控訴地瞪了他一眼,“我練了很多次。”
是真的練不出來,所以才會格外得難過。
淩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真的不是故意來紮自己的心窩子嗎。
一想到這裡,阿德裡安覺得更難受了,他本來就很難受,結果他的偶像還拿話刺他,突然就覺得更難受了怎麼辦?
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金發少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我是真的練不出來了。”
“我一會兒就去跟教練說,我要退役,我不能再拖累他了,他會有更好的徒弟……”
阿德裡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原本臉色還很平靜,甚至帶著點溫和笑意的少年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登時就冷了臉。
對方甚至站起了身,黑白分明的眼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周身的氣勢都有點嚇人。
連語氣也冷了下來。
“你練了多少次?”
淩燃現在的確有那麼一點點不高興。
阿德裡安這麼容易就把放棄說出口,他卻並不想聽見這個早就被他從人生裡剔除掉的字眼。
阿德裡安被嚇了一跳,磕磕絆絆的,“好,好幾百次……”
好幾百次都沒有跳完美過幾回。
阿德裡安悲從中來,見淩燃居然還凶自己,哭得更傷心了,甚至還哭出了個鼻涕泡泡。
看上去就很可憐。
淩燃頓了頓,強行收斂了語氣,“你知道我練了多少次才能勉強穩住3a嗎?”
阿德裡安淚眼朦朧地看他,眼巴巴的。
淩燃平緩了語氣,就像是說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幾千次,亦或者是近萬次,我根本就數不過來了。”
阿德裡安被驚在原地。
幾千次?近萬次?
淩長高也就是這半年吧,按照180天算,他起碼一天得練上幾十次才能達到這個數據。
淩真的不是在騙自己嗎?
阿德裡安嚇得打了個哭嗝。
一看就是被竹下俊保護得特彆好,心性特彆單純的孩子。
他也的確才十幾歲,除了花滑,幾乎完全生活在象牙塔裡,連正常的學校經曆都很匱乏。
淩燃像是能看穿金發少年在想什麼。
“我每天吃完早飯就會去上冰,一直到晚上八點才會停下,時間很充足,可以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訓練。”
早上五點半起床,跑步一個小時,吃飯收拾東西半個小時,七點去上冰,中午十二點吃飯休息一個小時,下午兩點上冰,七點半個小時晚飯,晚上八點下冰,休息一會開始理論課的學習。
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他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誠意,為什麼做不到成千上萬次的練習?
阿德裡安徹底愣住,“每天?”
即使是他,也不是每天都會上冰,每周總會有一天兩天的休息時間。更不可能在冰上待那麼久的時間。
淩居然這麼努力嗎?這是人可以做到的嗎?
他就不會覺得枯燥和厭煩嗎!
“對,每天。”
淩燃像是渾然不覺自己說了多麼可怕的卷王發言。
說起來很可怕,做起來很艱難。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想要贏,他想要一直贏,那麼他就一定要付出超過其他人千百倍的代價。
沉得下心,忍得住寂寞和孤獨,吞咽下汗水和苦痛,才能獲得那麼一絲絲成功的可能。
那麼多次摔倒,不難過和失望是不可能的,偶爾,負麵情緒也會層層堆疊起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再難,再苦,再重,他也要重新站起來,站到冰麵上,預備著下一次的起跳和摔倒,直至贏來再一次的成功。
如果有可能,淩燃發自心底地希望自己長在冰上,最好不用吃飯不用睡覺,也不會受傷,這樣他將能以超越其他人無數倍的速度重新磨合成長。
“即使是這樣,在前不久的華國站比賽上,我還摔掉了4lz和4f的跳躍。”
他很平靜地提起自己的失敗和不足,就像是已經正視了它們。
阿德裡安最近都沒有心情關注比賽,還是第一次聽說,聞言就睜大了眼,“那,那你最後贏了嗎?”
淩燃唇角不受控製地翹了一下,“贏了。”
金牌是最好的止疼劑,這也是他能這麼快就休整好,奔赴r國的原因之一。
阿德裡安替偶像高興一下,又馬上暈暈乎乎的,“摔掉兩個跳躍……”
淩可是以經常著稱的,從他開始比賽以來,就從來沒有在一場比賽裡摔倒過兩次!
阿德裡安耳朵嗡嗡的,“你的跳躍是不是也丟掉了很多?”
淩燃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他的目光恍惚一下,像是在回憶。
“幾乎全部都是重新撿起來的。三周跳撿起來的比較快,四周跳和3a花費了很多精力,現在也還沒有全部撿回來。”
全部?
全部重新撿起來?
這真的是人所能做到的嗎!
即使隻是撿回一部分,也真的很難啊。
淩是怎麼做到的?他為什麼這麼厲害!
阿德裡安突然就明白教練為什麼會請淩來了。
他不受控製地想:淩能做到,他是不是也可以,他現在可是跟淩差不多高。
短暫的喜悅上湧一瞬,又很快被壓下。
不對,淩那麼努力,也還摔掉了4lz和4f的跳躍,自己長高之前甚至還沒有完全掌握這兩個跳躍。
淩是天才,都隻能做到這種地步,自己遠遠比不上他,真的還能撿得回來嗎?
阿德裡安的心亂糟糟的,像亂麻一樣。
簡單複雜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很容易懂。
淩燃就知道自己的進度條已經前進了一大半。
他示意阿德裡安跟他走。
被說動,窺見一點希望的金發少年就直愣愣地跟上。
他真的很愛花滑,哪怕有一點希望,也想牢牢抓住。
而現在,淩就好像是那個希望。
在阿德裡安眼裡,走在前麵的少年簡直就像是在發光。
那種屬於太陽的,暖融融,金燦燦的光。
薛林遠才喝了兩口綠油油的茶,正苦得不能行,就見自家寶貝徒弟帶著竹下俊家哭唧唧的寶貝徒弟走了下來。
淩燃直接拎起了背包,“薛教,我想上會冰。”
薛林遠疑惑地跟了過來,“上冰?”
淩燃點點頭,看向阿德裡安,“對的,上冰,不止我,還有阿德裡安。”
花滑運動員對冰的熱愛是刻在骨子裡,剩下的話,他想留在冰上再對阿德裡安說。
有冰麵的加持,他不信阿德裡安不會動容。
竹下俊給徒弟遞了方帕子,輕輕推了他一把,“去吧。”
他看出了阿德裡安眼底的向往,心情已經提前愉快了起來。
果然,請來阿德裡安最喜歡的運動員,還是有相同經曆的偶像,淩燃隻一出馬,就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竹下俊對著淩燃微笑,眼裡滿是深沉謝意。
“我去取阿德裡安的冰刀。”
於是,簡單的熱身之後,黑發和金發的少年就並肩站到了冰麵上。
淩燃也沒有多說,活動開筋骨後,助滑,蓄力,上來就是一個3a。
因為二次發育,骨骼和肌肉力量增強的緣故,這個3a比從前的更高更遠。
比賽時的觀眾們可能沒發現,一直關注淩燃,不止一次親眼看過淩燃比賽的阿德裡安一眼就發現了。
哇哦!
他眼裡亮晶晶的,寫滿著激動。
淩燃卻沒有停下來,他繃緊心神,像是認真對待比賽一樣,依次完成了其他四周跳,還都穩穩落冰。
毫不遲疑的落冰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場館裡,是每一位深愛花滑的運動員無比熟悉又無比留戀的聲音。
是夢裡都不會錯認的摯愛。
阿德裡安眼裡的光越來越亮。
他眼睜睜看著長高後的淩燃完成一個又一個漂亮的跳躍,簡直比自己能跳得出來還要高興,甚至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淩燃停下來喘口氣的功夫,就收獲到了標準的迷弟眼神。
淩燃默了默。
他是來勸孩子的,不是來發展冰迷的。
但少年也無心細想,他專心致誌,很快蓄力,接上了自己的第一個4lz。
第一個,勉強算是成功了。
但還不夠完美。
少年飛快地皺了下眉,顯而易見的不滿意。
阿德裡安不理解淩燃是在做什麼,可轉眼間,就眼睜睜地看著淩燃再度跳起的第二個跳躍一下就摔倒了。
甚至不是普通的那種摔倒,而是整個人重重砸在冰麵上的摔倒。
砸下來的時候發出好大一聲響,嚇了所有人一跳。
光是聽著就很疼!
摔倒的一瞬間,彆說阿德裡安,連竹下俊都吃了一驚,下意識想叫人,卻被薛林遠攔住。
薛林遠也是滿臉心疼,但還是阻止道,“淩燃會站起來。”
如果站不起來,他就會叫自己,隻要他沒有吭聲,就一定會再站起來。
薛林遠比誰都了解淩燃,他也相信淩燃能站起來。
畢竟,這是在這半年裡,薛林遠無數次見證過的奇跡。
薛教眼有點酸酸的,忍了又忍,還是彆過眼吸了下鼻子。
阿德裡安下意識就要去扶,可還沒等他靠近,淩燃已經重新站了起來。
他倒吸著涼氣,抖抖身上的冰屑,整個人都有點狼狽。
但還是很快再次助滑蓄力,轉體,點冰,跳起。
重重的摔倒聲再次響徹場館。
很可惜,又摔了。
還是摔得很慘的那種。
阿德裡安看得目瞪口呆:淩的4lz成功率這麼低嗎?
可還沒等他驚訝完,就看見少年居然又一次地站了起來,他臉上沒有沮喪,沒有難過,神色平靜的就像是剛剛無事發生。
唯獨一雙眼亮得驚人。
在阿德裡安睜大的眼瞳裡,那道頑強不屈的身影再度後滑,轉體,點冰!
他在半空中高速旋轉,長腿繃得筆直。
一圈,兩圈,三圈,四圈!
“啪——”
成功落冰!
刀刃撞擊冰麵的聲音的一聲久久回蕩在場館上空。
落下的瞬間卻是果斷且堅決。
狠狠地一下撞進了阿德裡安心底。
金發少年的眼裡酸酸的,卻沒有立刻掉下來淚。
因為少年已經停在了他的麵前,微微氣喘著,“你看清了嗎?”
阿德裡安愣愣的。
淩燃笑了下,從阿德裡安的角度看起來,烏黑眼裡像是綴滿了光,“摔倒了,就再站起來,摔倒了,就再站起來,然後,你就會成功落冰了。”
他就是這麼一次次摔過來的。
摔倒不可怕,站不起來才可怕。
他已經站起來了,所以也想拉阿德裡安一把。
無關國籍,無關年齡,無關其他任何的一切,或許隻是運動員之間的惺惺相惜,他不想看見阿德裡安就此一蹶不振。
f國站上的那隻白天鵝,純潔又可愛,是冰上不可或缺的風景。
淩燃的本心就是這麼簡單。
阿德裡安眼紅了一下,忍了又忍,終於哇得一聲撲到了淩燃懷裡。
明明是跟淩燃差不多的身高,卻硬生生蜷在了他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淩燃隻覺得這個人都不太好了。
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訓練服胸前被阿德裡安哭濕了一片。
有必要哭成這樣嗎?
淩燃覺得哭包這個標簽大概貼在阿德裡安身上就撕不掉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的阿德裡安心裡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那是足以比肩太陽和神明,亦或者說是指路明燈一樣的存在。
如果換了其他人,這些話都不會有這麼強說服力。
但淩燃本來就是阿德裡安心目中的目標和向往,又剛剛好跟他同樣遇到了發育關難題。
不得不說,除了淩燃,可能真的不會有人能這麼快把阿德裡安從失落和自怨自艾的泥潭裡拉出來。
這一點,竹下俊和薛林遠作為局外人看得很清楚。
被抱住的少年臉色有點青,薛林遠看著看著就噗嗤一聲笑出來。
但心裡卻猛地一鬆。
他會答應這件事,其實也是擔心淩燃在華國站上受影響,多多少少有點想要趁這個機會,試探試探自家徒弟的意思。
畢竟孩子總是習慣自己想自己的,也不太跟他們這些教練抱怨,他害怕淩燃又跟從前一樣壓抑自己。
現在看看,好得很。
心態穩得一批!
薛林遠終於放下了心。
阿德裡安也是真的很感動。
淩燃來的時候,他隻是窺見了一線陽光,而現在,他像是看見了光芒萬丈的太陽。
淩在賽場上也一定是這樣摔倒又爬起來,摔倒又爬起來,才能拿到金牌的吧?
阿德裡安突然就覺得自己之前真的是太懦弱了。
他一遍遍地用母語說謝謝,感動得不能行,哭得也不能行,像是要把之前的委屈和難受都哭出來。
淩燃乘人不備地揉了下看上去就很好挼的金色蘑菇頭,一直到把這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哭包移交給竹下俊,才鬆了一口氣。
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回去換衣服。
立刻,馬上。
竹下俊賠罪離開一會,很快就追出來送。
“阿德裡安哭累了,睡著了。”
青年眉宇裡的陰鬱終於散開,再三感謝後終於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淩桑,你剛剛是不是故意摔倒的?”
竹下俊畢竟蟬聯過世界冠軍,眼光比稚嫩的徒弟要毒辣很多。
淩燃抿了抿唇,“很明顯嗎?”
他其實確實有一點故意要展示給阿德裡安看的意思。
竹下俊忍不住笑,“不太明顯。”
唬住阿德裡安還是綽綽有餘的。
不過,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你的跳躍成功率,是不是沒有那麼糟糕?為什麼會在華國站上一連摔倒兩次?”
說起專業上的事,這個溫吞嘮叨的前任r國運動員說話終於變得直白。
淩燃卻沒有正麵回答。
他看了看遠處樓頂上電子屏幕上的日期,離r國站的比賽很近,少年唇角慢慢旋開一抹好看的弧度。
“下一次,我就不會再摔倒兩次了。”
就這麼自信嗎?
竹下俊被少年燦爛的笑容閃了下眼。
這話換做是其他人,他或許不會信。
但如果是淩燃的話,總能創造奇跡的淩燃的話,或許很值得一信?
竹下俊笑了笑,“我會帶著阿德裡安去看你在r國站的比賽。“
他沒有明說,但淩燃已經聽懂了他的話外音。
所以,很期待看見你更精彩的表現。
少年點點頭,“我會的。”
他會全力以赴,帶給所有人更好的節目,就在馬上要開始的下一次比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