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教忙不迭地往擋板邊跑,然後就發現霍聞澤也跟著一起走。
青年背著光,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但薛林遠也沒心思關心,抱著背包就跑到擋板邊。
不止是薛林遠和霍聞澤看出來了,阿洛伊斯也在少年一反常態的起滑位置裡牽動了記憶。
那場冰麵糟糕到所有人不停摔倒,隻有少年一個人勇敢大膽修改起滑位置,咬牙堅持,最終一戰成名的f國總決賽。
無數記憶隨著冰上火紅灼目的身影滑行,跳躍,旋轉的動作紛至遝來。
阿洛伊斯永遠忘不了與淩燃的第一次同場競技。
少年的勇氣,無畏,堅韌深深地打動了他,那場充滿決然與不可思議的節目更是讓他久久不能忘懷。
才升組的選手麵容還很稚嫩,卻在第一次正式露麵時就征服了全球觀眾,用他無與倫比的決心與勇氣。
被征服的人裡其實也有阿洛伊斯。
他曾經在空閒時將那一場的節目看過很多遍。
每一次都會被少年咬牙堅持的神情與毅力打動。
而現在,在淩燃再次啟用這個節目時,那些曾經有過的感動和震撼又一次浮上心頭。
阿洛伊斯眼神微動,隨著淩燃的滑行方向在冰上不遠不近地跟隨。
淩,你是想表達什麼呢?
青年隱隱約約明白了點什麼,卻又沒有徹底抓住,隻能下意識地像螢火追逐光芒般綴在少年的身後。
不少工作人員也意識到淩燃是在滑一整套節目,雖然沒有音樂,卻不妨礙他們在擋板邊認真欣賞。
要什麼音樂,少年的一舉一動都自帶韻律感好不好。
高高跳起,穩穩落冰的跳躍,繁複流暢的步法,還有柔韌人體彎折成甜甜圈時,冰刀急促旋轉時令人骨酥戰栗的刮冰聲,
甚至有人想跑去把其他燈都打開,卻又不舍得因為離開而少看一眼。
半昏暗的光線下,少年充滿張力的動作在冰上投下細長變換的身影。
場館有點黑,但冰麵沒有人會追丟他的身影。
那樣鮮豔的紅衣,那樣優雅有力的動作。
明明沒有聚光燈的照射,卻給了所有人一種少年正在萬人矚目的冰麵上表演的既視感。
工作人員看著看著,就在少年又一次落冰成功時大力地鼓起了掌,還有人高聲叫好。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工作,滿心以為自己就是這場精彩節目的觀眾。
沒辦法,他們在少年身上看見了一種名之為信念感的東西。
淩好像拿出了參加比賽的勁頭在滑這場連配樂都沒有的臨時節目。
淩燃也的確把這裡當作正式的賽場。
對他來說,每一次練習都是正式的賽場。
這也是少年從不懼場的秘訣。
淩燃是故意想要滑這曲歸來的。
如果給自己過往所有參加過的比賽難易程度排個序,f國那場,絕對能排得上號。
初來乍到,糟糕冰麵,滑行時還要不斷地計算調整,體力的困局,每一樣都很致命。
相比起來,此時沒有音樂,光線昏暗什麼的,簡直是小菜一碟。
沒有音樂?
練過千百遍的節目,每一個音符都存儲在他的腦海深處。
光線昏暗?
集訓中心地處偏遠,今年北方的供電特彆緊張,備戰奧運期間,淩燃很是摸黑滑過幾次冰,僅僅依靠窗外透過的光。
這些都不是問題。
即使是糟糕的冰,糟糕的體力,也不是問題。
哪怕知道裁判們會偏頗壓分,早就把金牌許給了對手,可那又怎樣?
這些都不是問題。
什麼都不能阻擋他滑完整套節目,爭奪金牌的決心。
少年深深吸氣,眼神堅毅地向前滑行著。
然後在腦海中樂曲**到來的一瞬,驟然高高跳起。
一眨眼就是四圈。
好,落冰。
點冰,再跳!
三圈,再度點冰!
兩圈,落冰!
場邊的觀眾們捧場地鼓掌,就連薛林遠都露出了個笑。他想到從前,再看看眼前,笑容裡滿是驕傲和自豪。
曾經廢了很大力氣,才能勉強跳出的4f+3t+2t的連跳,對現在的淩燃顯然已經不是問題。
畢竟歸來的編排裡,還沒有上那麼多的四周跳。
連ontheice都能滑得下來,歸來又怎麼可能還是問題。
簡直再容易不過了。
淩燃在腦海中回憶著每一個樂符,一絲不苟地複現每一個動作。
這對他簡直再容易不過。
很快,少年就輕鬆自如地完成了所有的跳躍。
甚至補上了曾經在f國時的摔倒。
每一個落冰點都跟當年一模一樣。
這一點,不止淩燃很確定,就連刷過那場視頻無數次的阿洛伊斯也記得分明。
怎麼可能?
青年愕然地睜大了眼。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淩在那場比賽之後,就很快換回了原先的起滑位置,再也沒有使用過這套臨時方案。
淩為什麼還能記得這麼清楚?
阿洛伊斯甚至想把背包裡的平板拿出來,認真比對一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淩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問題充斥在青年腦海,他甚至都顧不得想彆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等著淩燃結束節目後上前詢問。
淩燃是怎麼做到的?
當然是因為他能做到。
很難嗎?
不難吧,隻需要把自己的每一場比賽都做好複盤,在腦海裡無數次地推倒重構,找到比之當時更優秀的方案,然後在訓練時實打實地實現出來。
f國的這一場,因為對節目的完成度不滿意,淩燃複盤過很多次,還上冰重新滑過,當然記得很清楚。
即使這套臨時方案後來再沒有出現在正式賽場過,可那又如何。他發現自己還能做得更好,並且積極改正,有什麼問題嗎。
哪怕沒有人看見,但誰又能說這一定就是無用功。
至少,他現在帶給阿洛伊斯和場邊觀眾們的,就是一場堪稱完美的節目複現。
沒有摔倒,沒有失誤,也沒有因為體力不支躺倒在冰麵上,多好。
有一種遺憾被彌補的感覺。
少年以直立轉的姿勢結束在冰麵上時,額頭上再次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但他臉上還是帶著笑的。
他甚至優雅地舉手,向觀眾們和空無一人的看台謝幕致意。
場邊的觀眾們也用最熱烈的掌聲回應他。
就連監控室裡,看了全程的安保人員都忍不住地拍了拍手。
少年微微喘著氣,回頭看向阿洛伊斯,“我滑完了。”
阿洛伊斯神色複雜,“這就是你的勸說嗎?”用實際行動帶來的勸說。
淩燃笑了笑,“也算吧。”
說到底,也有他的私心,他其實早就想找個什麼時候,把這套節目在人前再滑一遍。
少年對完美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緩了一小會兒,氣息平穩後,淩燃滑到了神色複雜的阿洛伊斯麵前。
“阿洛伊斯,我曾經聽說過一句話,”
少年臉上帶著笑,“你相信什麼,未來才會走上什麼樣的道路,擁抱什麼樣的人生,成為什麼樣的人。”
“每一次比賽都不容易,但是我始終相信我能做到,並為之竭儘全力。”
淩燃頓了頓,“當然也總有不儘人意和事與願違的時候,但是,我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和未來。相信自己最終一定能做到,就是我唯一的信仰。”
阿洛伊斯笑容苦澀地看著少年,“你是覺得我失去了信心嗎?”
“難道不是嗎?”
淩燃也沒有避諱,烏黑的眼睫輕輕扇動。
“不止是比賽的,應該還有滑聯的吧。”
滑聯兩個字一出,阿洛伊斯的瞳孔猛然一縮,好半晌兒,才澀聲道,“淩,你是掌握了什麼讀心術嗎?”
淩燃當然沒有讀心術,但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
一次有黑幕的奧運會,根本不足以對阿洛伊斯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將造成這麼大的心理打擊,歸根結底,傷了阿洛伊斯的心的,是滑聯。
他拋棄母國,放棄一切,想的應該是進入滑聯大展拳腳,重建一切吧。
可滑聯的腐朽顯然超過了青年的想象。
他們甚至在全球矚目的奧運會上都敢把選手和觀眾們當做傻子一樣玩弄。
傲慢,自大,且愚蠢。
滑聯正在出賣這個優雅美麗的項目,把分數論斤賣給了貪婪的資本家,渾然不顧這項古老的運動會因為他們的短視走向的沒落結局。
這一次奧運所暴露出來的問題,讓阿洛伊斯對未來進入滑聯工作失去了信心,陷入迷茫。
話都被挑破,阿洛伊斯也沒有再瞞著的打算,他歎了口氣,“我開始懷疑自己所犧牲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以及,自己到底能不能打破這樣遮蔽。
阿洛伊斯擰著眉,“我抬起頭,想要去看花滑的未來,卻隻看到被無數層黑布遮擋的陰暗,用最大功率的燈去照,都無法照亮。”
他苦惱道,“資本很肮臟,但幾乎是無敵的,他們牢牢地把控了人類與生俱來的貪欲。”
淩燃靜靜地聽,一直到阿洛伊斯說完,才慢慢道,“你說得很對。”
少年甚至還點了下頭表示認同。
他不關注外界,但卻不代表他對外界一無所知。
“資本似乎的確無所不能,他們可以用金錢腐蝕一切,甚至包括人的靈魂。把利益當做唯一的追求,什麼都可以當做攫取利益的籌碼,滑聯就是這麼做的。”
阿洛伊斯屏住呼吸,就聽見少年清清潤潤的嗓音還在繼續。
“可是阿洛伊斯,你想成為這樣的人嗎,你打算加入他們,成為其中的一員嗎?”
青年立刻搖頭,“絕不。”
他可以拿自己的良心起誓。
如果他能接受這一切,現在也就不會這麼苦惱了,阿洛伊斯慘笑一聲。
淩燃也笑了下,隻不過少年的笑是明亮的,歡快的,在昏暗的光線裡依然熠熠生輝的。
“那你還有什麼可苦惱的呢?”
阿洛伊斯不明所以地抿緊了唇。
淩燃破天荒地擁抱了一下這位好友兼對手,“我相信你能堅守住自己的底線,在進入滑聯之後。”
少年鬆手得很快,隻一瞬就退到了幾步之外,神色認真,“我也一直都相信,規則終究能戰勝潛規則。世界上或許有無數出賣良心的人,但同樣有很多擁有信仰,堅守理想的人。”
“在我看來,隻要能堅守住自己的底線,永遠懷抱著理想與堅持,為之不懈奮鬥,就總有一線希望。”
“可如果你放棄了,其他人也放棄了,這一線希望就會徹底消失。阿洛伊斯,你真的願意做第一個放棄的人嗎?”
青年倏地握緊了拳,望著淩燃,額角抽搐,眼球裡也飛快地爬滿紅血色,一貫溫和的青年看上去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暴怒傷人。
不少好奇圍觀的工作人員都在竊竊私語。
他們聽不清場中兩人的對話。
但阿洛伊斯的狀態看上去很嚇人,他該不會是要跟淩打一架吧?
淩為什麼還不走?
薛林遠心裡也急,但他更相信淩燃有分寸,強行按捺住心緒,甚至攔住了想要進入冰場的霍聞澤,“淩燃會處理好的。”
霍聞澤神情不太好看,但呼吸起伏兩下,還是克製住了自己。
淩燃還站在場中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過了好一會兒,阿洛伊斯從喉嚨裡擠出了兩個字,“不願意。”
就像是心中的塊壘都被激化,青年很快接上一句,“我不願意!”
阿洛伊斯眼眶發紅,“就是因為不願意,我才會逃避和退縮。”
“甚至打算徹底退出冰雪圈。”
像是說到了自己最痛的所在,青年深吸一口氣,好半晌兒才緩了過來。
他顯然將淩燃的話都聽進了心裡,“但是現在,淩,你好像說服了我。”
淩燃說的沒錯。
或許逃避和退縮也是失去信心和不戰而退的表現。
自己是那麼的深愛這項運動,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滑聯那群垃圾的手中淪落到萬劫不複的地步。
規則能戰勝潛規則。
這也是自己曾經的信仰,怎麼能因為親眼目睹了滑聯的糟糕,就被自己輕易放棄呢。
少年曾經摔倒再度爬起的身影與眼前火紅灼灼的倒影,在那雙溫和的藍灰色眼瞳裡漸漸融為一體,共同擁有了一個叫淩燃的名字。
阿洛伊斯專注地看了淩燃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淩,我忽然知道他們為什麼總說你好像在發光。”
因為你總能用希望和勇氣照亮身邊的一切,包括短暫陷入迷茫,甚至想過放棄的我。
青年像是徹底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呼出一口白氣,轉了轉關節,輕快地滑遠。
他畢竟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隻是被一時的遮蔽衝昏了頭腦,此時被人毫不留情地精準點破,直擊痛點,很快就清醒過來。
“謝謝你,淩,亦或者說是,會發光的小天使。”
淩燃:?
少年有點懵,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對方就神色輕鬆地走了,還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明明還準備了一堆話,還沒有說完來著。
還有,什麼發光,是因為自己身上的水鑽嗎?
淩燃摸了摸衣服上的亮片,一頭霧水地滑下了場。
迎接他的薛林遠滿臉帶笑。
但霍聞澤卻隻是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看上去像是生氣了。
怎麼回事?
才哄好一個,怎麼又有一個生氣了?
淩燃這下真的懵了。
而這一懵,就懵到了回國。
作為本屆冬奧的奧運冠軍,淩燃早就預想到了回國後可能有的歡迎和慶功表彰。
但也萬萬沒想到,總局居然搞出了這麼大的陣仗!
饒是淩燃重生一回,也被震得呼吸一窒。
這,這也太鄭重了吧?
少年下飛機後看著收到的短信,心臟怦怦怦地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