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隨口一問,甚至都沒有被話筒收錄到場邊的音響裡,在場的也隻有寥寥幾個人聽到。
但聽見的人無不變了臉色,齊刷刷地用餘光緊盯著被問的淩燃。
就連陪同領獎的陸覺榮都眼皮子一跳,簡直想自己走過去替淩燃回答。
但眾目睽睽之下,還有媒體記者在場,這怎麼可能!
所以他也隻能在一邊焦急地拿眼不住望著淩燃,隻恨自己沒有傳音秘術,能立刻就將想要交待的話都傳到淩燃的心裡。
千萬彆多想!心裡怎麼想,就怎麼答。反正主席他老人家也就是隨口一問,事後都不一定會記得。
他們這些老領導,年紀大見識廣,哪個不是洞察人心的高手,見過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還能看不出來你一個年輕孩子話裡話外的真假虛實。
所以咱們老實答就行,大大方方的,千萬彆露怯就行!
陸覺榮急得要命,心慌之下,總覺得事前叮囑的那幾句預防針根本就不頂事。
主要是誰也沒想到,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興致不錯,居然在表彰會上就主動跟淩燃搭話,甚至還知道淩燃馬上又要出國比賽。
這麼大的場麵,這誰頂得住啊,他這個總教練都急得手心出汗。
更何況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淩燃你可千萬彆緊張啊!
陸覺榮在一邊乾著急。
但他其實想多了。
淩燃根本就不是那種會多想的人。
想太多,會累,還會費心。
淩燃壓根就沒打算在除去花滑以外的任何事上多費心力。
想得簡單,不消耗太多情緒,調低自己的閾值,才是保持心底熱愛的原始動力。
所以在聽見這句和藹可親的問話時,隻乖巧地笑了笑,就語氣認真地答道,“我有這個信心,也會努力在世錦賽裡發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爭取再為華國帶回一枚金牌,也謝謝您的關心。”
短短三句,自信十足,卻又沒有把話說死,完全符合運動員朝氣進取的形象的同時,卻也不會顯得過於自負自滿。
這小孩還挺會說話的。
主要是看上去還挺真誠。
旁邊的工作人員禁不住多看淩燃一眼,眼裡滿是讚賞。
問話的老人家也微微笑著點頭,像是很滿意這個回答。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落在當晚的新聞聯播報道裡,就是播音員口中字正腔圓的播報——
“表彰會上,主席親切地詢問道……而本屆冬奧花滑男子單人滑金牌獲得者,也是花滑男單史上最年輕的世界冠軍、奧運冠軍、大滿貫獲得者,我國的小將淩燃則是這樣答道……
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小運動員用自己發自內心的回答,生動體現了為國爭光,頑強拚搏的華國體育精神。他的眼神始終明亮、堅定,他的話語落地有聲,自信昂揚,生動展現出當代華國青年人堅定勇敢的嶄新麵貌與風采。
精神是一個民族賴以長久生存的靈魂,體育精神更是全體人類心目中的信念與追求,它超越時間與空間,不斷煥發新的活力,鼓舞著人們不屈不撓,奮勇前行。大力發展體育事業,弘揚體育精神,為華國夢提供動力與源泉,是華國實現民族偉大複興的必經之路,是……”
播音員還在繼續。
屏幕裡,少年站在老人家身側合影,手裡捧表彰文件,正向著鏡頭微微而笑,神色明亮。
屏幕外,季馨月暈暈乎乎地撿起遙控器。
她的父母坐在一邊,喝著茶的季爸爸拍著大腿,“以後多看看新聞聯播,作文肯定能寫得更好!”
季媽媽喂著魚,聽著聽著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淩燃?這個被表彰的先進運動員代表是不是你同學來著?”
季馨月一臉我是誰我在哪地點頭。
季爸爸讚歎道,“這孩子可真出息!上次的那個小鳥也好看!”
季媽媽擦擦手糾正,“是鳳凰吧?”
季爸爸窘了下:“對對對,是鳳凰來著!”
季馨月卻聽不下去了,回到臥室拿起手機就開始在後援會群裡尖叫:“啊啊啊啊!淩燃上新聞聯播了!他還跟主席握手了啊啊啊啊!”
“我也看見了!簡直太排麵了!”
“啊啊啊他好帥!好帥!戴紅花也帥!”
“太厲害了,我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一天在新聞聯播上看見我追的明星……”
“等等,什麼明星,我們燃燃是運動員呀姐妹!”
“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口誤口誤。但我真的好激動!
前一陣去a市出差的時候,路邊公交車站牌都是淩燃的運動服裝代言。公交車上還有好幾個小孩都背著冰刀。跟其中一個小孩的媽媽聊天才知道,a市雖然是南方城市,但淩燃火了之後,好多家長都願意讓孩子去學滑冰。而且市內就有好幾家啟明星俱樂部,收費很低,教練也負責認真,俱樂部售賣提供的FS冰刀質量好還便宜。這間俱樂部據說跟市隊省隊都有合作,如果發現好苗子還會推薦給隊裡。
我自己去a市出差就是因為公司最近接到一大批製冰機零件訂單,花滑不火之前,這種零件以前根本就賣不出去。感覺燃神真的帶火了一個項目!”
“好像是真的……我以前從來不看花滑來著,去年世錦賽一眼入坑……”
“我是大獎賽入坑的,關注的up主轉發了繁星的視頻,一下就被迷住了。”
“我爸媽倒是喜歡看花滑,但是他們隻看雙人滑,但是最近也被我帶著開始看男單了,每天都對淩燃讚不絕口!”
“突然感覺項目出一個重量級冠軍真的好重要,我以前也隻知道雙人滑來著,男單在我這就是查無姓名。主要是一想到華國沒有能拿冠軍的種子選手,看比賽都沒勁。但現在可不一樣了,一想到淩燃肯定能碾壓所有人拿冠軍,我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場場比賽都從頭追到尾!”
“我也是……嗚嗚嗚,好期待世錦賽,燃神的單賽季大滿貫就差最後一塊金牌就集齊神龍了!”
“哈哈哈,我也好期待!想想就激動,繼最年輕的花滑男單世界冠軍,奧運冠軍,大滿貫得主之後,燃神馬上就要成為最年輕的單賽季大滿貫得主了!歐耶!”
網上熱鬨紛紛,就連季馨月的同學群裡都在瘋狂刷屏。
淩燃的手機也在嗡嗡嗡震個不停。
很多人都發來恭喜調侃的消息,比之上次奧運奪金成功之後的熱鬨都不差什麼。
淩燃也挺能理解的。
作為一個華國人,隻要學過近代史,熱愛著自己的祖國和政府,就難免會為這樣隆重正式的表彰和慶功會而激動喜悅。
就好像,自己的所有付出都被看見和承認了,對祖國真的有所貢獻一樣。
淩燃坐在上次來b市的小彆墅客廳裡,電視機上播放的是新聞聯播的結束畫麵,陽台上傳來的是薛林遠跟向一康吹水的聲音——
“那可不,老高興了!我這輩子能帶出這麼個徒弟,我老薛家的祖墳都要冒青煙了好不好!激動得我今天晚上一口氣吃了半鍋小雞燉蘑菇,現在還撐得直打嗝兒。但也是真高興啊,這可是主席表揚過,還上了新聞聯播的!”
“哈哈哈,真的啊?俱樂部新送去的小孩這麼厲害?那你好好帶著,咱們下一茬的選手就靠你了。”
少年靜靜聽著,不受控製地出了會兒神,臉上的笑容漸漸就揚了起來。
霍聞澤推門而入的時候,原本還帶著點風塵和疲憊,可見到淩燃看著手機唇邊帶笑,因為談判而緊繃的神經不知不覺也輕鬆下來。
“明天還去寧嘉澤那?”
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長腿交疊,揉了揉眉心。
淩燃善解人意地把自己還沒有動過的水推給他,“嗯。”
霍聞澤喝了一口,“時間也約好了?”
淩燃抬眼笑著,“當然約好了,聞澤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仔細說起來,自己兩輩子的年齡加起來比霍聞澤還大幾歲好吧。
霍聞澤眸子微動,沒有接這話,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
淩燃是比同齡人要成熟穩重,但心思簡單又純粹,一顆心跟水晶似的,一眼就能望到底,也很好猜透。
想到這,霍聞澤好像突然就明白薛林遠為什麼寸步不離地守在淩燃邊上,什麼事都不假手於人。雖然在他眼裡,薛林遠說不定還沒有淩燃穩得住。
秦安山倒是閱曆豐富,但此人太過目下無塵,能防君子卻防不了小人。
把淩燃身邊的人捋了一遍,青年原本漸漸放鬆的心弦又慢慢繃了起來。
自己原來怎麼沒有發現,淩燃身邊的人事其實並不可靠。或許需要再安排人來跟著,以備不時之需。但淩燃到底是國家隊的運動員,自己作為家屬陪同就已經很不容易,再安插外人進來,明顯不太合適。
霍聞澤想到這一點,難免就有點出神。
淩燃被青年略顯古怪的思索目光看得背後發毛,“聞澤哥,怎麼了?”
怎麼突然用這種眼神看他。
淩燃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一頭霧水地回望回去。
可在青年的眼裡,連這目光也是清淩淩的,一看就很好騙。
的確是很好騙,在j國輕輕鬆鬆就被人家一頓蛋糕加一頓飯騙走的那種。
霍聞澤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焦慮,“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寧嘉澤的確是他的老朋友不錯,為人也還正派,但自己不去的話,總覺得不放心。畢竟秦安山身體受限沒跟來,薛林遠屬實不太靠譜。
陽台上的薛林遠驀得打了個噴嚏,還以為是外麵太冷,就掛斷電話回了屋。
淩燃愣了愣,“可是聞澤哥你不是很忙嗎?”甚至都忙到這個點兒才回來。
霍聞澤其實每天都很忙,明天的行程也很滿。
但他的語氣卻很輕鬆,“今天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明天有空閒。膝蓋複檢是大事,我也想在現場。”
淩燃想想自己之前的樣子,好像是挺讓人擔心的,就答應了下來。
薛林遠在旁邊聽了隻言片語,也沒什麼意見,就覺得淩燃這大哥看自己的目光好像突然間就冷嗖嗖的,怪瘮人的,自己好像也沒招惹他吧。真是奇奇怪怪!
他心大,也沒在意,瞅瞅時間差不多到了,就招呼著徒弟早點睡。
淩燃看完新聞聯播又刷了會兒題,聽到薛林遠的敲門聲也就打算睡下。
沒多大會兒,又聽見敲門聲,篤篤篤三聲,很有節奏感。
不是薛教錘門似的敲法。
淩燃起身去開門,然後就見霍聞澤端著一杯熱牛奶在門口,“彆忘記喝了。”
牛奶之前都是薛教端過來的來著。
淩燃疑惑地接過杯子,說了謝,就見霍聞澤還沒有走。
他有點懵,以為是霍聞澤怕自己不喝,就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嘴邊染一圈奶胡子,笑了下,“溫度正好。”
是真的正好,喝下去胃裡都暖和了。
少年眼神亮晶晶的。
喝一杯熱牛奶就這麼高興嗎?
霍聞澤心情一下就好了,忍不住笑了下,才往自己房間走,“早點睡。”
淩燃也從門框探出了個烏黑的腦袋瓜,“聞澤哥晚安。”然後就關上了門。
二樓相繼響起了兩道關門聲。
隻有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站在吧台找牛奶的薛林遠露出了一臉茫然的表情:……
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已經拿過了,一邊敲著自己的腦袋念叨著老年癡呆,一邊皺著眉頭往房間走。
小彆墅很快熄完了燈。
第二天一大早,吃過早飯後,三人就坐車來了寧嘉澤的辦公室。
他們來的時候,寧嘉澤正在心不在焉地收拾桌子,見到他們就露出了個笑。
“我家老頭子昨個兒在新聞聯播裡看見淩燃了,還挺高興的,說老夥計把淩家的小孩子養得挺好,也算是為國爭光了。”
寧家跟霍家的老爺子都是一起扛過槍的交情,為他們流過血賣過命的新華國十分自豪,要不然也不能給兩個長孫都起了一個寓意恩惠的澤字。
寧老爺子年輕時候也認識淩燃的爺爺,還因為他的去世唏噓過一陣,現在見到故人遺孤出息了,高興得晚上多抿了半杯小酒。
聽說淩燃第二天要來複查膝蓋,沒少囑咐孫子多上點心。
淩燃倒不太清楚祖輩的複雜關係,但也不妨礙他露出個笑,然後就按照寧嘉澤的吩咐,一本正經地坐到鋪好一次性床單的診療椅上,三下五除二地主動把自己右腿的褲管拉起,露出膝蓋。
“寧醫生,是這樣嗎?”
這樣聽話自覺的病人,寧嘉澤簡直稀罕壞了,忍不住上手就想摸摸淩燃的腦袋。
可惜手還沒有伸出去,就被人架住了。
青年臉色冷冷的,“先檢查。”
真專橫,寧嘉澤撇撇嘴,帶上了塑膠手套,又開了幾張檢查單子。
加急的結果出來得很快。
寧嘉澤一張一張地看,臉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生長痛應該沒有了,”他語氣篤定,“骨縫線差不多閉合,以後應該也不會再長高了。”
薛林遠一下就笑起來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淩燃心裡多少有數,但真的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有那麼一點失落。
他離180就差了那麼一丁點的距離,這還是在早上椎間盤沒有受壓,身高一天中最高時的數據,看來這輩子還是沒有機會突破180了。
但仔細想想,以後就可以不用擔心跳躍因為再度長高而變得不穩,好像也還行……?
這樣一想,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
花滑還是比身高重要的。
淩燃擺正了心態,好奇道,“寧醫生,還有其他問題嗎?”
寧嘉澤皺著眉頭看片子,“基本上還是運動員的老毛病,花滑有跳躍,最容易造成膝蓋的磨損和韌帶損傷。你現在還年輕,保養的還算不錯,但還是儘量避免長時間大幅度的運動。像爬山、爬樓梯、長跑這種重負擔的活動也要儘量減少。”
他把檢查一推,“總體來說問題不大,發育徹底結束後,淩燃的腿部肌肉群和關節也穩定下來了,滑膜那塊兒後續保養好的話,應該也不會進展到滑膜炎的地步。”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薛林遠眉開眼笑地跟寧嘉澤握手,“這可真是謝謝您了寧醫生!在j國的時候要不是您一直跟著,還開了藥膏給淩燃敷著,他也不能好這麼快!寧醫生,你這可真是救了急了!”
寧嘉澤被他一耳朵的話堵得難受,見霍聞澤摸上了他覬覦已久的腦殼,還揉了揉,就咳了一聲。
可惜霍聞澤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還在跟淩燃說話,“你的陸地訓練計劃要改改了。”
他沒記錯的話,淩燃的計劃裡有爬樓梯的一項。
淩燃想了想,“我跟趙教那邊說說。”
譚慶長現在基本上處於半隱退狀態,隻不過是因為薛林遠和秦安山的資曆不夠的緣故還掛了個名,陸地訓練差不多都是趙方剛教練那邊負責的。
少年從善如流,並沒有在這種可以通融的地方堅持。
霍聞澤的心放下一半。
寧嘉澤好不容易擺脫話癆,走到了淩燃麵前,又交待了幾句。
“目前沒事歸沒事,但是淩燃,你知道的,運動員多傷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受傷,你還是要多注意。人到底不是鐵打的,一旦有了損傷,後續可未必能養得回來。”
這是肺腑之言,淩燃很誠懇地道了謝。
一上午的檢查很快就到下班時間,寧嘉澤脫了白大褂也跟著他們一起走。
一路上,淩燃敏銳地感覺對方偷瞄了自己好幾眼,似乎有事要說,就是有點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