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練習的事?
淩燃在楚常存的示意下坐到了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時脖頸裡掛著的幾枚金牌又是一陣清脆好聽的碰撞聲。
楚常存的視線也不由得落到這些金牌上,眼神都帶上了幾分笑意。
“老陸還沒有跟你說嗎?”
淩燃在記憶裡扒了扒,才想起世錦賽結束那天晚上周譽說的話,遲疑道,“是要給其他省隊隊員上公開課嗎?”
楚常存就點點頭,“對,也可以說是公開課。”
他見淩燃沒有立時答應下來,語氣都放溫和不少,“有什麼困難嗎?”
淩燃還真有那麼一點困難。
隻是這困難是他自己的私事,對上楚常存殷殷期待的目光,就感覺有點說不出口。
楚常存對淩燃的情況也很了解,略想了想,一語道破,“是因為時間緊張?你想全身心備戰高考?”
終於不用自己說了。
淩燃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靜默地點了點頭。
說實在的,楚主席對他一直很好,但不知道為什麼,私底下隻有兩個人相對的時候,總會有一種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感覺。
想要備戰高考這件事,明明那天晚上跟陸教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就能很自然地說出口的。
淩燃在心裡默默反思。
自己可能還是不太會跟這種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長輩上級打交道。
可很快又有點愧疚。
畢竟世錦賽名額那一次是楚主席相信自己幫了大忙,而冰協一直大力支持自己,背後也是楚主席蓋的章。
自己反應這麼冷淡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少年難得矛盾一下,好看的眉眼都微微皺了起來。
楚常存也看出了少年平靜外表下儘力藏起來的那一點點不自在。
他這個年紀,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經曆過,隻一眼就猜到了淩燃大概在想什麼。
倒也沒生氣。
甚至還有點高興。
人到中年,見識過的妖魔鬼怪多了,反而會更喜歡這樣心性簡單乾淨的孩子。
自己長得嚴肅性格也硬朗,不討人喜歡也挺正常的。
楚常存把椅子拎過來,坐到了淩燃正對麵,指了指淩燃脖子上的金牌。
“重嗎?”
神轉折的話題讓淩燃緩了一下,才誠實地答道,“重。”
世錦賽的金牌還好,奧運會和大獎賽的金牌都是比巴掌還大的一塊,掛在脖子裡當然很重。
就這,還沒有加上分站賽那兩塊。
如果自己上個賽季全勤,在大獎賽開始之前參加b級賽,在世錦賽之前參加四大洲,如果也能拿到金牌的話……
淩燃下意識扶了扶脖頸,突然有點不太敢往下想,再想就覺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斷。
少年如實的回答讓楚常存臉上多了點笑。
“重,就對了。”
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的笑容漸漸收起,因為抱病枯瘦的長臉就變得嚴肅起來,語氣卻還是循循善誘的溫和。
“淩燃,你有想過這幾枚金牌對你,對隊裡,對整個華國意味著什麼嗎?”
淩燃抬起了眼,猜到幾分楚常存的用意,心情有一點微妙,但仔細想了想,還是認真答道,“於我,是對付出努力的肯定;於隊裡,是所有人心血凝結成的回報;於華國,應該是——”
清朗的嗓音忽然停了。
淩燃心裡其實有幾個答案,但總感覺並不是很契合。
主要是他對自己的認知沒有那麼高大上,為國爭了光不錯,但卻並沒有把自己提升到足以影響到華國的地步上。
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花
滑運動員而已,跟其他項目的運動員沒什麼兩樣。
楚常存眼裡的笑意越濃,“還沒想好?”
淩燃小幅度地點了下頭,他確實沒想好。
楚常存道,“那你想不想聽聽我的答案?”
淩燃眼都亮了下,又點了下頭。
楚常存咳了咳,伸手輕輕托起少年脖子上掛的金牌,“在我眼裡,這些金牌,代表著兩樣東西。”
少年烏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楚常存也不賣關子,深深望進了那雙澄澈明亮的眸子,“榮耀與責任。”
“榮耀與責任?”
淩燃認真咀嚼著這五個字,很好奇對方接下來的話。
楚常存卻已經放下金牌,走到桌邊把倒好的水端了過來。
“榮耀,我不必多說,你現在應該已經懂了?”
站上過很多次領獎台,接受過最高領導人表彰,日常住在熱搜上的淩燃雙手接過水,“嗯。”
楚常存坐在椅子上,消瘦挺直的背脊靠著椅背,深深地看著少年,“那責任呢?”
淩燃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被選為奧運會升旗手,被官媒推送讚揚的種種經曆。
“我會全力以赴,為華國爭取更多的金牌。”
楚常存搖搖頭,“隻有這些嗎?”
淩燃想了想,“我也會配合總局和冰協的活動,宣傳花滑和體育精神。”
說到這裡,少年耳尖紅了下,他剛剛好像才拒絕了冰協公開課的安排。
難道楚主席繞了這麼大的圈子,要說的就是這個?
淩燃猶豫了下,“關於公開課的安排……”如果不是占用很久的時間,或許他也能抽出時間來配合。
楚常存笑了笑,伸手安慰似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公開課的事,你要是實在沒有時間,可以等高考之後再說,不著急,也不要有太大壓力。”
不是因為公開課的事嗎?
淩燃一下就疑惑了。
他還以為楚主席說這些,就是想勸自己接下公開課的任務。
正值午後,四月初暖融融的光從窗外打進來,照著一身訓練服,乾淨清爽的少年身上,烏黑的發絲都鍍上了淺金的溫度,看上去毛茸茸。
尤其是他還因為訝異微微睜大了眼,透亮的眼瞳裡裝進了兩彎可愛水潤的金色月牙。
直白,純粹,乾淨得像一汪泉。
饒是楚常存自詡心腸冷硬,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都被狠狠擊中一瞬。
這孩子,也太討人喜歡了點。
他伸出手,卻又很快收回來。
“淩燃,我們好像是第一次坐下來這樣談心?其實我早就應該找你談談的,隻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今天剛好有時間,我也想跟你說說這些個,關於金牌,榮耀,責任的事兒。”
楚常存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淩燃也稍稍坐直了身。
楚常存卻擺擺手,“彆緊張,你就把我當做隊裡隨便哪個教練就成。我年輕的時候,也在集訓中心待過一陣子,當時負責的也是男單這一塊兒,也是後來才進的冰協。”
負責男單?
淩燃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楚常存為什麼會對自己格外關注,可能是因為先前工作的經曆吧。
楚常存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在冰協這麼多年,也是頭一次看見像你這樣,半路出家都能很快在青年組橫掃一片的小運動員。那時候是真驚喜啊,也是真擔心。怕你基礎不牢,走得太快,有運氣的成分在,所以一直考慮著要壓壓你升組的事,再磨上兩個一兩年,十八.九左右,也是剛剛好出成績的時候。倒是沒想到先收到了你教練打上來的報告,說你
想升組。”
淩燃聽得很認真。
楚常存眼簾微微垂著,“我本來是想狠心壓壓你的,畢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知道什麼,步子邁得太大,太急,萬一出了什麼事,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可怎麼辦?這可是男單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我們這些管事的,就是做決定都得慎之又慎。”
“卻沒想到你倒先找上了我,說話還那麼硬氣,就像是已經打定了主意。”
楚常存眼裡浮現一個笑。
淩燃也跟著輕輕笑了下,他也想到了先前在衛生間遇見楚常存,明明不認識對方,就直截了當地說自己一定會升組的往事。
楚常存繼續道,“就那一個照麵,我就知道你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你的短節目繁星很精彩,完全按照成年組的高標準編排,一連上了兩個四周跳,讓我很吃驚。但事實上,在短節目之前,見到你之後,我就已經決定了,無論你表現得如何,既然你打定主意,我都會批掉那份申請報告。”
這是淩燃沒有想到的。
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用實力打動的楚主席,原來對方早就已經決定好讓自己升組了嗎?
楚常存也沒有多解釋,“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格外地關注你,比之前更多幾分的心神,想要知道這個倔強又堅定的小運動員到底會走到哪裡。”
“你也沒有讓我失望,升上成年組之後,場場比賽都能驚豔世人,每一次都能讓我發自內心地為你鼓掌。”
“世錦賽名額的事,我不知情,但你居然能找到我家裡來替明清元張目,把壓力都背到自己身上,也是我沒想到的。我當時就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孩子,成績好,心也好,自信滿滿,一往無前,始終忠於理想,卻也從來沒有丟失自己的純粹真誠。樣樣俱全,一點都沒得挑。”
“這世上大概再沒有什麼能攔住你不斷前進的難關,世人也終會發現,我們華國男單隊裡,藏著璀璨閃耀的珍寶。”
淩燃被麵對麵地直白誇讚一通,耳尖都開始發熱了。
楚常存含笑看他一眼,還在繼續,“果然,在成年組的一貫賽季結束後,你就被總局媒體那邊發掘出來,去參加那什麼運動明星計劃。我當時並不是很想同意。壓力太大了,你還沒有參加過奧運會,沒有實打實的實績,輿論又不是完全可控的,一旦出了什麼問題,誰能對你的未來負責?”
“但總局那頭卻說你已經答應下來了。”
“我當時就在想,淩燃既然答應下來了,那應該是對自己的未來有信心。我是不是該信任他一回?在這個念頭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時候,我才突然驚覺,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已經這麼相信,你,淩燃,一定能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楚常存的語氣越來越快,“後來就是發育關的事了。運動員的發育關很險,你身高增長的速度又太驚人,當時很多人都慌了。官媒那邊也在猶豫,要不要適當降下熱度,暫時雪藏你,降低輿論的影響力,也算是保護的一種。也是我壓住了冰協和總局這頭,讓他們不要慌張,更不許去打擾你,一切按照之前的計劃進行。”
“所以那些直播,大台排擋期從來都沒有改過。”
淩燃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也沒有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所在,會有人這麼地關注自己,一直在為自己著想,做好各種打算。
他平靜地看著楚常存,漆黑透亮的眼珠裡飛快地劃過了些什麼。
楚常存卻目光放空,“那是我跟自己,跟你打的一個賭,我賭你絕對能熬得過來。現在想想真的是很不負責任,萬一你沒能熬過來,輿論反噬,我的所作所為怕不是反而害了你。”
淩燃頓了頓,略顯生硬的安慰,“我已經熬過來了,謝謝您願意相信我。”
所以,不要擔心了。
這樣有點稚拙的安慰讓楚常存心裡一暖。
他歎了口氣,“是,你熬過來了,甚至在這個賽季拿到了所有的冠軍。現在全世界的冰雪愛好者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會出現在很多人的口中,也會成為後世的傳說。”
“金牌是榮耀,也是責任,榮耀與責任相伴相生。你拿到了金牌,就要承擔起冠軍的責任。你會成為所有運動員向往的目標,你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很多人模仿學習的範本。所有人都會期盼你繼續自己的傳奇,冰迷,教練,隊友,祖國,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也是沉甸甸的壓力。你成為了這個項目裡的第一人,你因為花滑而備受矚目,花滑也會被你帶入嶄新的未來。”
楚常存盯著了少年,“所以,淩燃,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一聽就是很沉重的責任和壓力。
但淩燃早就有了這樣的心理預期,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
很果斷,看得楚常存心裡一陣安慰。
他早就猜到淩燃會斬釘截鐵地答應下來,但真的看見這一幕的時候,還是會難免動容。
到底是個才要成年的孩子而已。
楚常存站起身來,“但是淩燃,我也想讓你能從心底裡明白一件事,這些責任,並不是全都集中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你的團隊,你的教練,整個集訓中心,冰協,總局,我們都會站在你的身後。
華國一直是舉國體製,我們這些人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能讓你們這些小運動員們沒有任何後顧之憂。所以,有什麼為難之處,大膽地跟我們提,受了什麼委屈,隻管跟我們說。我們都是你們最堅實的後盾,知道嗎?”
楚常存的語氣很重,聽起來甚至有點像在立軍令狀。
淩燃不知怎的,總覺得楚常存說這番話,重點其實就在後麵這幾段。
他不受控製地想到了滑聯要改規則的傳言。
但楚常存還在看著自己。
少年也就在對方的目光笑了笑,重重地點了下頭。
“我知道了。”
楚常存也是破天荒才掏心掏肺說了這麼一大通,他本身也不是多擅言辭的人,也就是情緒上來了,才說了這麼多話。這會兒反應過來,也有點老臉發熱。
又跟淩燃說了幾句,就讓少年回去。
同時約定好了高考之後的公開課行程。
高考之後基本上就隻有下個賽季的行程安排,淩燃也沒再拒絕。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剛剛待過的辦公室一眼。
他怎麼還是覺得,楚主席把自己喊來,說是商量公開課的事,其實還是想讓自己知道,有很多人一直在關心自己,也會一直是自己的後盾。
簡而言之,就是想讓自己吃顆定心丸。
雖然自己也沒怎麼心慌就是了。
少年抬起頭,迎麵的風就帶著涼颼颼的寒意。
但今天到底是難得的晴天。
h市四月的雪還沒有化完,在明媚的陽光下折射著潔白耀眼的光,連天空都一掃冬日的鉛灰,變得湛藍澄淨,淩雲路拐角石凳旁邊還綻放著星星點點的嫩黃色迎春花。
春天來了。
總之一切都會好的。
淩燃呼出一口白氣,帶著笑,大踏步地從台階上步履輕快地走下去。
辦公樓裡,楚常存站在窗邊,目送少年輕盈敏捷的身影走遠,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個笑。
公開課的事暫時告一段落。
淩燃現在的主要精力都在學習上。
奧運會,世錦賽幾乎占走了他高三下半學期一小半的時間,剩下的兩個月當然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備考。
為此,他
跟隊裡打了報告,臨時搬回了外麵的小公寓。
這樣做也是為了方便聘請的幾位家教老師上門補課。
複習已經進行到第三輪,淩燃現階段的任務就是查漏補缺。再請家教的用處其實不大,但想要衝擊名校的話,有些還沒有掌握牢固,亦或者是沒有理解的難題還是需要有人來提點一下。
淩燃早就給自己製定好了高考前的衝刺計劃,從搬進小公寓的那天起,就雷打不動地執行起來。
看得新來的家教老師都傻了眼,在客廳檢查淩燃才寫完的試卷的時候扶了扶眼鏡,跟同事小聲嘀咕,“不是說拿了奧運冠軍就可以保送名校嗎?”
被問的這個是已經跟淩燃合作三年的老老師,聞言也壓低聲,“那怎麼能一樣,我看著淩燃像是個真心在大學裡學到點什麼的。”
“這倒也是,就衝他這家世,也沒必要非得走高考路子上大學鍍金。還是有追求的好,這麼勤奮的學生,我也是頭一次——”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開門聲打斷。
進屋的青年淡淡一瞥,客廳裡的嘀咕聲就徹底消失。
直到霍聞澤在主臥門口停了下,又推開次臥的門,輕輕帶上,才有人小聲感慨了句,“這家長陪讀也不怎麼上心,天天都是早出晚歸,也沒見他跟淩燃打幾個照麵。”
幾位老師相互遞了眼色,就專心埋頭檢查淩燃的課業。
淩燃在主臥裡一無所知,悶頭埋進題海。
隻有吃飯睡覺才能勉強打斷。
學習的事,薛林遠和秦安山基本上就幫不上忙了,為了不打擾淩燃,他們直接就留在了集訓中心。
這可讓薛林遠心裡難受壞了。
他早就習慣了跟淩燃形影不離,冷不丁分開,隻有每天早上能見到自家寶貝徒弟匆匆趕來上冰維持冰感,下午之後就再也不見人影,心裡就跟長了草似的。
乾脆就時常去騷擾秦安山。
在對方身邊坐著,長籲短歎,“也不知道淩燃今天……他是不是……明天什麼時候……”
秦安山正在遠程跟杭寧溝通下個賽季的選曲,被人在一邊時不時打斷思緒,頭都大了,冷冰冰道,“那你不如搬去外麵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