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個炸雷,豆大的雨點瘋狂地落了下來, 在郊區的土路上砸出了點點土腥氣。
一個簡陋的小旅館裡, 一個約莫二三十歲、臉上有疤的年輕男人背著簡陋的帆布包, 敲開了一間門。
開門的, 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 一張刀削般的馬臉沒有什麼表情,眼神卻陰鬱而淩厲。
偏過身,老男人警惕地看了看他的身後, 才放了他進去,門“砰”的一聲緊緊關上了。
年輕點的刀疤臉男人甩了甩頭上的雨水, 垂在身邊的右手,赫然少了兩根手指!
“鄭老大, 這裡住得慣不慣?”他殷勤地用殘缺的右手從包裡拿出一包食物, 有雪白的包子,還有一份塑料袋裡裝著的炒麵,“來來,吃點。”
那個被叫作鄭老大的男人接過飯菜, 慢悠悠地開始吃著:“有什麼慣不慣的,再不習慣, 還能大過監獄裡去?”
他嘴裡咀嚼著包子,露出了一點愜意之色:“還是外麵好啊, 在裡麵待了十八年, 人都快活生生鏽死了。”
刀疤臉男人道:“這不是出來了麼?外麵的世界大著呢。鄭老大, 以後我找些過去的朋友, 都跟著你乾!”
鄭老大慢悠悠地扒拉著有點發涼的炒麵:“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裡能擔得起你們看重?”
刀疤臉男人急了:“鄭老大你的名聲,在哪裡不是響當當的!裡麵那幫人,也得看你的臉色不是?”
鄭老大淡淡道:“監獄裡麵,我是能鎮得住。現在出來,外麵都陌生啦,有誰知道我們這種十八年前的老頭子呢?”
刀疤臉男人臉上戾氣一現:“那就重新殺出來一片名聲!”
鄭老大抬頭看看他,陰鷙的眼睛像是一條蒼老的餓狼:“殺來殺去的街頭混混,有什麼意思?我們這種人,小事情是不做的。”
刀疤臉男人咽了口唾液,敬佩地望著他:“那是,鄭老大你以前乾的可是刀尖舔血的生意。”
湊近了鄭老大:“聽說販那玩意可賺錢了,現在南邊不少地方,都有越來越多的人搞這個呢!”
鄭老大歎了口氣,咬了一大口包子:“是啊,要不怎麼這麼多人飛蛾撲火呢?賺錢多,可是命也不值錢——我當年一起乾的兄弟,可是全都死了個精光。就連我親哥哥和我爹一個被亂槍打死,一個被槍斃了,我啊那時候算是個從犯,所以才沒被判死刑,不然今天也熬出不來呀。”
雪白的肉包子太鮮美,以至於他吞咽得有點快,差點噎著。
他伸手抹了抹嘴邊的油花,滿足地歎息一聲:“還是外麵好啊!”
刀疤臉男人覥著臉湊上去:“那老大接下來怎麼打算?我反正是跟著你乾了,你可得帶著我。”
鄭老大看了看他,淡淡道:“乾一票大的,我們再北上,或者南下。流竄辦事,他們不好追,也不好查。”
想當年,他們一夥人都已經跑到了江蘇地界,假如不是有那個死死咬著他們不放的警察一路孤身追著,他們也不會功虧一簣,死傷殆儘了。
刀疤臉興奮不已:“好好!老大你有經驗,你說怎麼乾,乾什麼才算大?去搶銀行,還是綁票?”
鄭老大斜眼看看他,眼神中有點不屑:“你乾過什麼?”
刀疤臉男人的臉漲紅了:“我以前……也就是在街上偷搶扒拿。”
鄭老大“哈”了一聲,掩飾不住滿心的瞧不上:“偷搶點東西,也能把自己弄進去坐幾年牢,你也是個人才。”
刀疤臉梗著脖子:“我偷錢都帶著刀呢,一亮出刀,一般人都不敢真抓我。我是運氣不好,那次遇到個不要命的小片警,還遇到個神經病的小赤佬!。”
說到這,他臉上刀疤扭曲,狠狠地看著自己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明明隔了幾年早好了,可是一想起那個小孩的凶狠眼光,就又覺得好像隱約作痛起來。
那個小孩真他媽-的邪門,小小年紀,就像是不怕血、不怕死似的。
他敢保證,那個小孩掉下來的菜刀,絕對不是被嚇掉的,而是故意的!
鄭老大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知足吧,要是在83年嚴打那陣子,你這持刀傷人的槍斃了都夠格。要不是這些年其實判刑放鬆了些,你哪能三四年就出來?”
他忽然話題一轉:“對了,你們一起出來的那個富家哥,姓胡的那個,你機靈點,盯著些他。”
刀疤臉忽然來了精神:“你說胡波那蠢貨啊?我早就想到他了,他和我前後腳出來的呢!”
他遺憾地搖搖頭:“我剛剛去見了他,不過沒啥搞頭,本以為他是頭肥羊,結果沒想到,他家破落了!”
鄭老大終於肯正色看他了:“可以啊,在裡麵稱兄道弟的,出來就想著綁他的票了?”
刀疤臉嘿嘿冷笑:“看到這種人我就惡心,憑什麼他們生下來就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就得偷著摸著才能活!我小時候一直長到十幾歲,都沒吃過一口精白麵饃饃,他們呢?他們家的狗,吃得比我都好!”
鄭老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跟他聊聊,彆斷了這條線。”
他語重心長地道:“就算他家沒錢了,以前結識的人,也都是有錢人嘛。”
……
八月,東申市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灼和熱切的氣息。
股市的動蕩,衝擊著每一個人。經曆了暴漲之後,最近的暴跌,也衝擊著人們的心靈。
原來,這看似能給人帶來巨額財富的地方,一旦翻臉,也同樣能叫人的錢,瞬間化為烏有啊!
坐在申交所的辦公樓裡,魏清遠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
市場上放開股價時,給他們帶來的成功驚喜,現在已經變成了焦慮和擔心。
投機狂潮下,市場上充滿了各種連股票是什麼都不懂,就帶著全部身家一頭衝進股市的人。
其中,更是不乏一些老人、生活不富裕的工薪階層,他們是根本都不懂,隻知道一味地追漲殺跌,前一陣暴漲就罷了,大家都在賺錢,可是現在呢?
現在,一旦出現係統性的下跌,他們又反應不及時,往往到了暴跌後才恐慌賣出。
一旦看見再上漲,往往又會不甘心虧掉的錢,說不定又會重新高價殺入……
就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前,第一次股市的下跌,已經造成了一位東申市股民的自殺,那位可憐的市民一天之內虧掉了6500元,實在經受不起壓力和痛苦,選擇了上吊自縊。
事情一出,輿論嘩然,萬人矚目。
報紙上,紛紛用“血祭股市第一人”這樣的血腥字眼來渲染這件事,甚至驚動了市委和更上層的主管部門,魏清遠那幾天,夜不能寐,體重都減輕了好幾斤。
這個市場,真的像有些輿論激烈抨擊的那樣,是錯誤的,是吃人的嗎?
……
幸好,他的恩師鞏行長力頂壓力,親自去了一趟燕京彙報工作,誠懇地和有關方麵徹夜長談,終於還是打消了領導的疑慮。
“你放心做吧。中國證券市場的發展,過程不會一帆風順,我們但求問心無愧,更不能因噎廢食。”
回想著鞏行長那時的話,魏清遠深深吸了口氣。
拿起桌上的鋼筆,他開始在筆記本上起草新聞通稿。
“股市的一舉一動,牽動著每個人的心。而我們申交所所有的工作人員,牽掛的,卻是所有平凡普通的股民。
“我們一直在提示風險,而現在,‘狼來了’不再是一句空話,很多人已經深切體會到了損失的恐懼。
“股市不是‘提款機’,但是,也更不是‘絞肉機’。希望每一個參與的人們都能理智對待,不畏懼、不恐慌。我相信,能夠克服這些人性的弱點,才能在這個新興的市場裡存活,和我們一起看到中國改革開放的前行,一起經曆證券市場的繁榮和騰飛。”
放下筆,他再三檢查審視,修改措辭,才叫來了秘書:“立刻送到《申城證券報》去,請他們即刻發表,刻不容緩。”
合上手裡的鋼筆帽,他目光一怔。
那是一支英雄金筆,筆尖已經有點磨損了,正是早前從邱明泉手裡買下給女兒的。
女兒用了幾年,換了新鋼筆,他卻舍不得扔了,親自拿來換成自己用。
眼前浮現起邱明泉那清澈而堅定的眸子,他焦躁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是啊,一個孩子都知道股市是一定要發展的,他竟然還瞻前顧後,顧慮重重。
桌上的電話響了,他伸手接起來:“向局?”
向元濤的聲音冷靜而直接:“魏處長您好。我有點事想向您谘詢一下。”
魏清遠趕緊客氣:“哪裡哪裡,您隻管問,我知無不言。”
“是這樣的,南圳市的股市馬上也要發行認購證了,我的戰友老徐在那裡擔任市公安局長。”向元濤謹慎地措辭著,“他說,情況有點異常和失控,要向我取經,問我們發行時怎麼控製的?”
魏清遠愣了愣:“哪有什麼控製,我們發行時都無人問津,到處推銷還來不及。怎麼?南圳市的股市怎麼了?”
“我的老戰友說,距離發行還有好些天,整個南圳市的外地人,忽然多了起來。”向元濤的聲音也有點百思不得其解,“他留意了一下,忽然發現,郵政局的外地包裹也多了起來。一查,竟然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身份證!”
魏清遠聽著聽著,忽然,心頭就是一個激靈。
他明白了!
東申市的認購證因為起初認購的人少,造成了後來持有者的暴富,這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國,這次,南圳市的認購證發行,可是特許了全國的人都可以憑著身份證認購的!
在東申市這樣暴富神話的渲染下,全國的人,隻要是思想活絡點的,又怎麼會不動心?!
全國人的話……都湧去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