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長天萬裡英雄血(2 / 2)

霞光萬道,也正照在他寧靜安然的臉上,雖然有擦傷狼狽,可是一雙晶瑩眸子卻如同最好的墨玉。感覺到了他回眸凝視,那個人也轉過目光,微笑向他看來。

那笑容如同春風吹過最美的桃李紛飛,那眼神猶如冰雪融化後的湖水,而封睿的眼裡,忽然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

正是周末的晚上,向元濤結束了一周的忙碌,難得地能在家裡有一個閒暇的晚上。

妻子在書房裡趕著給研究生看論文,他剛在沙發上坐下拿起報紙,一片陰影在他身邊投下,向元濤抬起頭,正看見向城臉色蒼白,默默地站著。

“快坐下,怎麼又下樓了?腳還傷著呢。”向元濤拍拍身邊的沙發,這幾個孩子,去了趟山裡旅遊,今天回來就一個個身上帶傷,給弄成這樣。剛剛的晚飯是他親手送到樓上的,向城吃得也很少。

向城瘸著腳,一跳一跳地在他身邊坐下,神色有點怔忪的異樣,半晌沉默不言。

向元濤心裡大致有了猜想,明天就要正式填報高考誌願了,這孩子之前一直堅持要學音樂,不鬆口去軍校,現在這神情,怕是要再來爭取了。

向城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正要開口,向元濤卻溫和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和你媽商量過了,無論你最後怎麼決定高考誌願,我們都不乾涉了。”

他蕭瑟地笑了笑:“我原先想著你父親的遺願,好像不幫他完成,終歸是個遺憾。可是最近認真想想,我還是錯了。你父親假如還在,他也許更願意看到你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選擇人生吧。”

向城低著頭,再抬起來的時候,眼圈已經紅了。

“爸,您能不能……”他哽咽開口,“和我說說他的事?”

向元濤一怔。

小時候把這個瘦小膽怯的孩子接到家裡後,很長時間,向城都是孤僻而敏感的,夫妻倆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扭轉他對陌生環境的害怕和對新父母的疏離感。

雖然錦衣玉食地疼愛著,可是他們也都看到了孩子從幼兒園回來時那常常的鼻青臉腫。詢問他原因,那麼小的孩子也說不清,隻是茫然地瑟縮著,眼見著越來越是呆滯。

一直到隔壁的封睿開始罩著他,一天到晚領著他打架鬨事,向城才眼見著一天天健康明朗起來,恢複了孩子好動的天性。

那時候,向城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卻從不主動打聽自己親生父母的事。向元濤夫妻怕他敏感,再加上向城父親犧牲時的確慘烈,那是一道無人敢觸碰的傷疤,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們更沒想過主動向年幼的孩子說起過。

今天向城這樣的問話,顯得格外異常。

向元濤凝視著他。眼前的孩子麵白如玉,和亡故父親一樣的明亮鳳目上有道薄薄的雙眼皮,臉上有著少年的青澀,但是也有了些即將成人的模樣。

向元濤起身,須臾後,從書房取來了一個陳舊的筆記本。打開封麵,裡麵是一張發黃的照片。

向城怔怔地接了過來。照片上,兩個年輕軍人肩並肩立著,咧開嘴微笑,雖然照片已經發黃,可是似乎依舊能看得出,他們雪白牙齒整齊細密,笑容開朗健康。

畫麵左邊,明顯是向元濤年輕的時候,五官變化並不大,麵容周正英朗;而右邊,則是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挑起,飛揚笑意透過十幾年悠長時光,肆意地撲麵而來。

“你和你媽媽長得比較像,不過眼睛啊,真像你爸。”向元濤聲音低沉而柔和,與平日截然不同,“我和你爸是一起入伍的戰友,睡在一個大營鋪裡,感情很好。後來一起提乾,一起轉正,一起做了緝毒警。”

向城目光默默地凝視著那照片上的男人,聲音沙啞:“……我爸爸他,平時是什麼樣?”

“他雖然出身農村,可是人特聰明,槍械、格鬥都學得又快又精。”向元濤仰起頭,微微閉了一下眼,才繼續道,“他在部隊時,就榮立過兩次三等功,後來在轉業到地方當刑警後,我們倆分在一起,他也得過好幾次嘉獎。”

向城抬起頭,黑亮的眼睛裡含著淚水,眼巴巴地望著向元濤:“後來呢?”

向元濤臉色溫和:“後來我們就在地方上各自成了家。他和你媽媽也是打小就認識的,我在你父母的婚禮上見過你媽媽,她……非常好看。”

實際上,向城這異常俊秀精致的相貌,多半還是遺傳自母親。

他微微閉了眼睛,臉上有絲恍然的緬懷:“再後來,我們的妻子一先一後懷了孕。那時候,你爸爸聽到家鄉的喜訊時,喜滋滋地跟我說,要是咱兩家都是男孩或者女孩,就叫他們義結金蘭,要是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親呢。”

沙發邊,落地燈的柔光透過鵝黃色的軟布燈罩灑下來,照在父子倆的身上,向城安靜如雕塑,癡癡地望著手中的照片。

向元濤的聲音在繼續:“十幾年前,緝毒警察的生活和戰鬥都十分艱苦,大城市的毒品剛剛開始悄然興起,我們的鬥爭經驗也匱乏。那時候我們抓了無數歹徒和毒販,身邊也有不少人遭到了殘酷的報複。有一次,我們緝毒隊抓獲了一個村子集團販毒的團夥,直接擊斃了幾個,卻引來了脫網的一群歹徒的殺心。”

他聲音逐漸冷硬和悲怒:“那時,我正擔任緝毒小分隊隊長,趁著我出差在外,歹徒喪心病狂地綁架了我妻子,還有我們剛出生的孩子……你父親得知消息後,帶著戰友們拚命去追捕,終於把我妻子救了出來,可是她身邊,卻沒找到孩子。”

向城身子輕輕一顫,雙唇微抖。

“歹徒轉移了。他當時找到了線索,來不及通知同事們,就孤身一人追了上去,想繼續解救我們的兒子。再後來,就出了事。”向元濤握緊了拳,用力在沙發上按下了一個坑。

向城眼睫輕輕顫動,眼中含淚:“他、他沒有立刻就犧牲,是嗎?……”

“是的。他獨身一個人偷偷跟蹤著那幫人,結果一直跟了幾天,在冒險潛入去找孩子的時候,被毒販子們抓住了。”向元濤痛苦得說不下去了。

“爸,你跟我說吧。我想知道……”向城身子顫抖,眼淚一滴滴流下來。

向元濤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他,終於黯然點頭:“好,你有權知道關於你父親的事。那群毒販被他一路上盯著,可是那時候沒電話,沒辦法聯絡,毒販又深入僻遠鄉間,他就這麼一直跟到了幾百裡外。

“偶然有歹徒落單,就被你父親偷偷出手乾掉,就這樣,他死死咬著他們,靠著一身本領硬生生乾掉了四個毒販。那些人白天黑夜不敢睡,又驚又怕,早就恨他入骨。所以當他不幸被抓後,那些毒販先是給他注射了提神的安非他命,才開始喪心病狂地泄憤。你父親……是挺了一天一夜的殘酷折磨,才最終犧牲的。”

向元濤的聲音,終於也哽咽了,一行淚水悄然滑下臉龐,他使勁擦了擦。

他沒敢再細說下去,實際上,那個總是飛揚大笑的、鳳眼微眯的人,最後是流儘了身上的血,麵目全非、體無完膚地被拋棄在一片田野地裡死去的。

膝蓋被敲碎,十指被折斷,渾身沒有一塊像樣的地方,當戰友們發現他的屍體時,所有人都禁不住嚎啕大哭,無法自控。

他死不瞑目啊。

戰友的孩子還沒救出來,這些畜生卻逍遙法外,自己的孩子即將出生,卻再也沒機會聽一聲稚子啼哭。……他的遺體被找到的時候,眼睛已經被那些毒販用生石灰弄瞎了,可是依舊死死地睜著!

長天萬裡,麥秸枯黃。

英雄寂寞,鮮血如花。……

向城沒有再發問。他看著照片,默默無聲地開始哭泣。

“爸,我今天……差點釀成彌天大錯。”他低聲道,晶亮的淚水一滴滴成串地滾下腮邊,“我爸爸……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可假如他在天上看見,一定會非常失望,會氣得不想認我吧。”

他的哽咽越來越大,忽然變成了嚎啕大哭,再也停不下來。

無邊的悔恨牢牢壓著他,像是把他清瘦單薄的脊梁壓得快要斷掉一樣。

不知道嚎啕了多久,他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爸,我錯了。我不配做您的兒子,也不配……做他的兒子啊!”

他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哽咽難言,就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迷茫和這一天的陰暗和悔恨全部化成淚水傾瀉而出。

空曠的客廳裡,充滿少年絕望而自責的痛哭,向元濤沒有追問,心裡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能感受到向城這忽然的激烈情緒爆發。

他默默等他平靜了些,才笨拙地撫了撫他頭頂的黑發:“差點釀成大錯,就是最終沒有對吧?那就好。……無論怎麼樣,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記得你做任何事,最終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而不是為了彆人,也不是為了你父親。”

向城垂著頭,顫抖著肩膀,完全不敢去迎接向元濤的目光。

好半晌,他終於抬頭,眼中的羞愧和難過變得淡了,黑亮的眸子被淚水洗刷得清澈了許多。

“爸,我想好了。”他嘴角浮起一個淺淡的笑意,終於做出了某個艱難的決斷,“——明天的高考誌願,我去填報軍校。”

向元濤猛然一怔:“你?你不是一直堅持考音樂學院?你不用因為我們父輩的期許,就放棄自己的愛好理想。”

向城搖搖頭,一直有點孩子氣的臉龐仿佛一夜間長大了許多:“我隻是……對我自己很失望。所以,爸,讓我去吧。”

他咧嘴一笑,可是眼淚卻隨著掉了下來:“讓大家失望就算了,我總不能……讓所有人以我為恥吧。”

生他的父母,養他的親人,所有對他有著期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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