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的針鋒相對,他雖然表麵上絲毫不落下風,可是不知不覺中,他還是挺直了背脊,身體不由自主做出了嚴陣以待的姿態。
不,不是怕中島,他心裡清楚地明白。
他是覺得孤單。……
以往這種時候,身邊都有一個人。用熟悉的聲音和語氣,對他指點和教訓,好像有時還帶著頤指氣使的不耐煩。
可是,他愛聽那個聲音,愛聽那個人的顯擺和得意,愛聽他每每驕傲地說一句:“所以不懂要問,知道嗎?”
正沉浸在恍惚裡,身邊,程宵重新坐了下來,給邱明泉續了半杯新茶。
“邱老弟……這個人是日本淩友株式會社在東申市新任的社長,負責全麵總代理。”他苦笑道,“我好不容易才聯係到他,定好了初步合作意向,今後明樂家電的高端日係彩電,可就指望他們供貨呢。”
邱明泉淡淡看了他一眼,並不隱瞞:“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我在俄羅斯狠狠搶了他一筆訂單,他對我恨之入骨,另外,我在莫斯科被人買凶追殺,應該就是他開的價。”
程宵猛地大吃一驚,聲音都發顫了:“這、這是真的?!”
邱明泉淡淡道:“生死大事,我不開玩笑。”
程宵咬了咬牙:“我明白了,本來我是可惜這樣的一個生意大機會,可是既然和邱老弟有這樣的大仇,那就叫他滾一邊去,求我們來合作,我們也不乾!”
邱明泉終於啞然失笑:“這倒不必。假如他真的願意合作,價格又合理,您做主去談就是,不用理會我的私人恩怨——不過我是覺得,他恐怕心存著極大的惡意,不太願意和我們明樂有任何交往了。”
程宵也知道這其中的厲害,他是何等懂得審時度勢之人,立刻就選定了立場:笑話,寧可得罪十個中島,他也不願意和邱明泉這個小貴人有任何嫌隙!
邱明泉看出了他的肉疼,淡淡一笑,重新把桌上的長虹彩電宣傳冊拿過來:“程大哥,我正想和您說呢,以後我們的明樂,我建議把重心全部放在國產品牌上。”
……
終於和程宵就下一階段的經營策略、方向做了大致的確定,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多。
邱明泉提出來的建議,大多是和封睿前一陣就探討過的,雖然現在沒有得到他的參與,但是邱明泉早已經不再是那個隻知道唯命是從的、剛剛重生的小民工了。
夠憑著平日如饑似渴學習的各種經濟學知識,再加上前世那些有限的記憶印證,如今的邱明泉已經能夠自如地和程宵這樣的優秀企業家直接對話。
兩個人從茶室出來,分彆開著自己的車分道揚鑣。
邱明泉獨自開著車,一時之間,竟然不太想回家。
車窗外的夜色已經漸深,七月初的氣溫微熱了,可是開著的車窗中迎來的風削減了那份熱意,邱明泉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開著,目光掠過這外麵的街景。
似乎是熟悉的,又似乎陌生。
逐漸繁華起來的街道,依稀有了點後世的高樓林立的影子,可是有的地段,還有舊弄堂和老建築的影子,看著它們,邱明泉有點恍然。
時光如水,光影錯亂,不知不覺地,距離他重回這一世,已經過去了六年多。
“封睿,你還記得嗎?我們剛回來的時候,這條街道還很窄呢。”他開著車,隨便開著就開到了靜安區的一處街道上,剛剛掠過的那個招牌是如此熟悉,一閃而過,卻在他的後視鏡裡留下一道清晰的光影。
“那是第一次全國放開國債試點時,很多人來排隊買賣國債的那家銀行網點對吧?”聽不到封睿搭理他,他隻顧自己說著,聲音溫柔,“那時候我身量還小呢,坐在對麵的那個包子鋪裡。一邊喝豆漿,一邊看最新的國債行情。我那時候舍不得錢,你卻逼著我每次買肉包子吃,不準我買純素餡兒的。”
記憶是如此溫柔又甜美,叫他的嘴角慢慢不知主地浮起笑意來:“那時候我總是懷疑你是自己想吃肉包子,想要上我的身,可是現在想想,我真蠢啊……你那個時候,明明是覺得我可憐,想叫我吃點好東西吧?”
心裡,封大總裁依舊一聲不吭,冷冷不語。
邱明泉慢慢在路邊停下了車,久久等不到封睿的回應,他埋下頭,趴在了方向盤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依舊等不來那個人說話的聲音,他終於抬起頭,重新開始發動車輛,可是後視鏡裡映出的一雙眼睛卻微微紅了。
終於,心裡的封大總裁哼了一聲:“並沒有。我這麼自私的人,誰有空管你,我是怕我的宿主身體差,我也跟著掛了!”
邱明泉聽著他的冷言冷語,抽動了一下鼻翼,心裡難過又無措,睫毛上也沾染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水汽。
封睿煩躁地沉默了一陣,終於出聲:“這麼大人了,居然還哭?!”
“我沒有。”邱明泉帶著鼻音。
“什麼沒有,這麼多天都沒笑過了,現在這樣子真醜……笑一個看看。”
邱明泉愕然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心裡欣喜若狂:“你不生氣啦?”
“少囉嗦,叫你笑一個呢。”
邱明泉怔怔半晌,終於展顏輕笑起來。
封睿透過他的眼,在後視鏡裡看著他眉眼彎彎、眼眸間星光燦爛,忽然又莫名不快:這麼好看的笑容,他會對著同學笑,對著那個女生笑,對著程宵笑,甚至中島那個賤人都能看到他的冷笑呢。
“喂,封睿。”邱明泉輕聲道。
“……”
“封大總裁?”
“……”
“封總?”
“乾什麼?你好煩呀。”
邱明泉不說話了,卻根本沒有收斂自己的笑意,相反,鏡子裡的笑容卻越漾越大,快要從眼角眉梢滿溢出來似的。
“沒什麼,隻是想叫叫你。”他歎息一聲,“這些天,聽不到你和我說話,我快要急得發瘋啦。”
封睿又沒有聲音了,猛然陷入了某種震驚中。
這個一向沉悶又嘴巴笨拙的家夥,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忽然就這麼大膽起來,敢說這樣的話!
這樣的一句話,好像也耗儘了邱明泉最大的勇氣一樣,他忽然也不再開口了。
好半晌,封睿終於咳嗽了一聲,扭扭捏捏地道:“好了,知道你離不開我了……嗯,下次不準再冤枉我。”
“好,一定。”
“以後少對彆人笑。”
“……也行。”邱明泉的回應異常柔和。
封睿忽然狐疑地發現,雖然車裡沒有開燈,可是邱明泉的臉上,那是什麼樣的光暈在閃動呢?
微紅的,好像是羞澀,又好像是按按不住的欣喜。
車窗外,街道上漸漸豐盈起來的霓虹燈五彩斑斕,映在邱明泉那光潔如玉的臉上,好半天,邱明泉才在心裡低聲道:“對不起。”
封睿當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思前想後,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冷了半天場,才傲然回了一句:“原諒你了。……”
邱明泉忽然非常想接著笑。
和那個少年老成的小封睿比起來,怎麼這個反倒更加像小孩子呢?可是總算他有點最基本的情商,話到嘴邊,他還是把這種對比咽了回去。
假如不小心說出來,這個家夥一定會再加一條規定,不準他對著那個少年的自己笑吧?
……
韋青穿著一身藏青色的短套裙,邁進家門,將手中的講義和教案放在了門口。
廚房裡的飯菜香氣已經飄了出來,保姆朱嫂正在揮汗如雨抓緊做著飯菜,她本來是在隔壁封家做了很久的,自從封家舉家搬離後,向家就接著雇傭了她。
向家兩位大人都是工作繁忙,韋青也向來不擅廚藝,朱嫂的到來正好解決了家裡的吃飯問題。
已經到了暑假,女兒向明麗在上個月回國,參加了畢業考試和論文答辯,本科順利畢業後,已經確定好了研究生的導師,現在也剛剛回到了家裡。
“朱嫂,明麗在家嗎?”韋青走進廚房,拿起碗筷往外麵桌上擺。
朱嫂往鍋裡的蒸魚上澆了一層熱油,“刺啦”一聲,撲鼻的蔥蒜香氣瞬間被激發,令人食指大動。
“小姐啊,在樓上呢,一整天都沒有出去!”朱嫂大著嗓門回答。
韋青擺好碗筷,上了樓梯。
女兒的房門虛掩著,沒有開空調,桌前的長城小電扇悠悠開著,向明麗坐在窗前,背對房門,正專心致誌地做著什麼。
韋青地走了過去,在背後一看,就怔了一下。
這大熱天的,打毛線算是怎麼回事?
小風扇雖然吹著,但是向明麗的額頭上還是有一層細密的小汗珠,顯然是已經打了好一陣子,銀灰色的毛線在她手下不停紛飛,一條圍巾的雛形已經初具規模。
從側麵看過去,她神色溫柔,年輕的麵龐潔白如玉,一雙眸子晶瑩專注。
“這是做什麼呢?”韋青終於忍不住好奇道。
向明麗猛地一停,手裡的竹毛線針就紮了手,她慌忙扔下手裡的毛線,臉色漲紅了:“媽,您進來怎麼也不敲門?”
韋青嗔怪地看著她:“你自己沒有關門呢,這是怎麼了?”
她歪著頭,撿起桌上的毛線:“給誰打的啊,這大熱天的,難道冬天才送人?”
向明麗紅著臉,聲音小小的:“我……我給劉大哥織的,上次春節家宴時,他不是問我也要過嗎?”
韋青仔細一回想,依稀記得有這回事,恍然大悟:“那小夥子真是不錯,這次火車上的事要不是他,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說起來,他可是你和明泉的恩人。”
向明麗臉上的紅色褪了些,小聲道:“是啊,他媽和他妹妹做生意都特忙,也沒人管他,見我織了圍巾給明泉和小城,羨慕得緊。”
韋青連忙點頭:“上次我們去探望他,帶的那些吃喝禮品也不顯得什麼心意,你這個好。對了,他還沒出院吧,明兒我再和你去一趟醫院?”
向明麗有點忸怩:“彆去了,我今天剛去過……”
韋青看著女兒嬌羞的神情,忽然有點怔忪。她平時素來在這些事情上粗枝大葉,可是畢竟母女連心,忽然之間,就有點古怪的聯想。
“明麗啊,你在大學四年了,也沒聽你說談過戀愛?”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女兒的神色,“有沒有心儀的男孩子呢?其實我們都開明得很,讀研究生的時候,結婚什麼的也算是適齡。”
向明麗臉上好不容易消退的紅霞,迅速地又浮了起來:“媽,沒有啦,學校裡的那些男生,一個個都是老學究,我才不喜歡呢。”
“哦……”韋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啊?不做學問的?”
向明麗把嘴巴一抿,隨口就道:“喜歡爸爸這樣的呀,像個男人!”
她整理著桌上的毛線團,半晌聽不見媽媽的回答,抬頭一看,卻是一愣。
韋青的臉色有點奇怪,充滿了擔憂和隱約的探究。
“媽,您怎麼了?”
韋青凝眉道:“我可不同意你找個你爸爸那樣的人,你最好考慮清楚。”
“為什麼?”向明麗一下子就急了,“您不就找了爸爸嗎?”
韋青凝視著女兒激烈的反應,心裡模糊的猜測更加篤定。
“正因為我嫁了你爸爸,我才知道,這條路有多苦。”她淡淡道,“我不想自己的女兒,再過這樣的日子。”
向明麗默默地看著媽媽,倔強地抿著嘴:“您和爸爸,明明就恩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