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Chapter 16(三章合一)(1 / 2)

鏡中色 時玖遠 19733 字 5個月前

葉芸無法將心裡的真實顧慮表達出來, 這種隱憂實在羞於啟齒。

她搖搖頭,拿起酒一點點地喝。酒這東西雖然難喝,卻有種麻痹思維的作用, 讓她短暫地不再去想這些棘手的問題。

一個穿著高領針織衫緊身褲的女人朝這裡走來, 她拉開葉芸對麵的椅子坐在白聞賦的另一側,攏了攏時髦的卷發, 問他:“我聽說你下午要去鼓圍,怎麼跑這來了?”

說罷眼神瞥向葉芸, 紅唇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

對方妝容太豔麗,葉芸見過那些海報上的香港明星畫過這樣的濃妝, 現實中見著, 哪怕同為女人, 也會被她瞧得不自然。

白聞賦回道:“過來坐坐。”

順帶跟葉芸介紹:“蘇紅, 金麗酒樓的老板。”

葉芸朝她點了點頭:“你好,蘇老板。”

蘇紅勾著眼尾, 神態魅人地笑著說:“叫我紅姐, 你叫什麼?”

“葉芸。”

“芸芸眾生相, 塵世一蜉蝣,是這個意思嗎?”

這本意是指人生短暫世事無常, 隻是用在人身上,特彆是一段關係上,便有了過眼雲煙,無足輕重的味道。

白聞賦的臉色冷了幾分, 抬起眸目光微涼地掃向蘇紅。蘇紅誇張地大笑起來,站起身繞到葉芸麵前,拉起她的手在她耳邊說:“千萬彆給他盯上,他會把你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蘇紅走後, 葉芸疑惑地看向白聞賦,白聞賦麵色無波:“彆聽她胡說八道。”

“你跟她很熟?”葉芸沒見過白聞賦身邊有其他女人,蘇紅是她見到唯一的異性,難免會想到那件衣裳的主人。

白聞賦摩挲著酒杯,勾笑,盯住她:“你想問什麼?”

葉芸捧起酒喝了一大口,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沒有立場去打探。

白聞賦在她沒徹底醉前,適時地將她的酒換成了茶。葉芸還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問他:“為什麼不給我喝了?”

“除非你真想讓我扛你回去。”

一句話讓她妥協,葉芸大口灌著茶水,試圖將身上的酒氣掩蓋,否則她無法跟佟明芳解釋為什麼要跑去喝酒。

從舞廳出來,她的意識還算清醒,快走到家時,胸腔便像堵著口氣上不來。

“難受了?”白聞賦瞧出她步履虛浮。

葉芸強撐著說:“才沒有,我清醒得很。”

走到報亭前的路口,這回葉芸還未開口,白聞賦便默契地停下腳步等她先回去。

樓梯的攀爬加快了心跳的速度,等好不容易摸到家門時,葉芸眼前已經開始搖晃,她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佟明芳回來沒見到葉芸,問她人呢?白聞賦若無其事地回:“說是不舒服,躺一會。”

佟明芳也就隨她去了。

葉芸腦袋昏沉,人始終有種下落的失重感,很不舒服,好幾次都處於半夢半醒中,就是睜不開眼。

月色無聲無息爬上半空,房門被人輕輕敲響,葉芸沒有回應。

白聞賦見她幾個小時都沒動靜,便推門而入查看她的狀況。

葉芸下半身蜷在床裡,上半身掛在床邊,睡姿彆扭,大冷天的,還沒有蓋被子。

白聞賦走到床邊撈起她的肩膀將她扶正,興許是覺得胸口悶,迷糊中她扯掉了前襟的扣子。柔潤的膚染了層滾燙的色,人像是發了燒,從臉頰燒到了胸口。

白聞賦瞥開視線拉過被子將她蓋好,低歎一聲:“不該帶你喝酒。”

葉芸的身體被擺正後,那種下墜的失重感就消失,睡沉了一會兒。

她醉得實在厲害,下半夜白聞賦又去給她喂了點水,將她連人帶被子提靠在床頭。

葉芸有了點知覺,半眯起眼睛,白聞賦的樣子在她眼前晃,她軟著嗓子叫了聲:“大哥。”

“嗯,張嘴。”

他用勺子將水送到她嘴邊,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兒,乾燥難耐。一勺下去,沒喝夠,尋著水源朝他湊近,嫣紅的唇瓣沾了水珠,唇色.誘人。

他眸子越發深沉,周身漸漸溢出危險的氣息,眼底劃過一縷難以捕捉的暗色。葉芸等不及,不滿地皺起了眉,他斂起目光將第二勺喂給她。

直到她不再伸著頭要水,他才將她連人帶被子按回床上,低聲說:“睡吧。”

葉芸翻了個身,嘴裡咕噥著,他彎下腰來:“說什麼?”

“我......想回家......”四個字斷斷續續地從她喉嚨裡無意識的發出來。

白聞賦凝眸看著她,直起背轉身帶上房門。

他去走廊抽了根煙,冬夜的風裹挾著寒意,吹得他眸子裡的溫度漸漸降了下來。

......

元旦過後聞斌的單位終於帶來了消息,那艘船回港了,遺憾的是,聞斌的屍首沒能帶回來。

據調查船隻返程沒多久,船上有人染上疾病,起初沒引起重視,相繼感染幾人後才意識到是傳染病。

船長做了緊急安排,染病的幾人被隔離,一邊治療一邊加速前進尋求救援。因為醫療條件有限,船上的藥物無法起到針對性的作用,病情的發展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在他們抵達吉大港時,有兩名船員相繼失去生命體征。

其中一人是彭亮,另一個人便是聞斌。

為了保證船上其他人員的生命安全,船長報備過後,將兩人留在了當地進行處理。

這個消息澆滅了佟明芳想見小兒子最後一麵的願望,她終於在大哭一場過後慢慢接受了現實,開始將家中所有關於聞斌的東西都收拾起來,除了葉芸房間的那個五鬥櫃。

那天葉芸在走廊晾衣服,看見李燕穿著她那件織錦緞的衣裳跟人閒聊,對麵那人說她:“你也舍得,這個錢我情願多吃點好的。”

李燕雙手抱胸,昂著脖頸:“我也說貴,我家老孫非說給我做件新衣過年。”

那人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家孫寶國疼你。”

葉芸伸頭望了眼她身上的紋樣,黃底襯著粉紫的碎花,李燕不算白,這塊料子穿在身上不顯膚色,要說起來還沒有白聞賦選的那塊好看。

李燕回過頭時,瞧見葉芸伸頭盯她看,拉了拉衣擺,傲氣地瞥她一眼,扭頭回了家。

天色越來越蒼茫,仿若在醞釀一場大雪,蕭索的冷風從很遠的地方刮來,把葉芸的思緒卷進了黑洞,彷徨無依。

李燕身上的布料再不顯膚色,也是她愛人買給她的。她手上的這件也快做好了,很快就能送到另一個女人手裡。

在這裡,平時囂張跋扈的,為人刻薄的,亦或是自私自利的,再不受待見,總是有人牽掛的。

而她像個特殊的存在,沒有人與她產生任何牽連。她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聞斌還在,她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可隨著家中關於聞斌的痕跡一點點被抹去,那唯一的一點關聯也消失不見了,好像她根本不應該屬於這裡。

臨近春節,筒子樓過節氣氛越濃,葉芸也就越想家。想爸媽,想弟妹,想一大家子在一起團圓的場景。她還是時常將那封信翻出來看,無論她瞧上多少遍,都依然無法看出新的意思來。

葉芸始終認為這一定是出了什麼錯,寫信人沒有將父母的意思表述清楚,或者漏了什麼,這樣的想法愈發加劇了她想回家的心情。

壓垮她心裡最後一道防線的,是年三十的前幾天。佟明芳終於想起了那個五鬥櫃,她跑去葉芸房間,將葉芸疊放在五鬥櫃上的衣服扔在床上,收拾聞斌的遺物。

東西收拾的差不多,把葉芸的衣物再放回來時,佟明芳看見了那封夾在衣服之間的信。

葉芸從水房回來,房間門大敞,佟明芳坐在她的床上拿著那封信,眼裡的光怨毒地落在葉芸身上,嗓門尖銳:“你跟老家那邊聯係了?這麼著急把聞斌的事傳回去,我們白家是缺你吃,還是缺你喝了?”

葉芸的身子貼在門邊,秀麗的眉眼低垂著,似弱柳扶風,玉軟花柔。第一眼見到她時,佟明芳就瞧中了她的容貌。如今看在眼裡,卻氣不打一處來,隻覺得刺眼。

走出白家大門,不說她能嫁個好人家,起碼不愁沒有男人要。而他們白家掏空家底卻為彆人做了嫁衣,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佟明芳氣得撕了信紙,葉芸跑上前求她彆撕,佟明芳厭煩地推開她,地上的衣服絆了腳,葉芸的腦袋一下子磕在五鬥櫃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巨大的疼痛猛然襲來,她抱著腦袋疼得發顫。

佟明芳愣了下,本想低身查看,葉芸卻赫然抬起雙眼,眸中的恨意讓佟明芳怒火中燒。

她起身,盛氣淩人地說:“你想一走了之?我告訴你,門都沒有,你試試有沒有好果子吃。”

房門狠狠甩上,整個房間都在顫抖。葉芸仿佛又陷進了那個光怪陸離的黑洞,洞的儘頭是無底深淵。

她跪在地上將碎掉的信紙一點點拚湊完整,拚出了家的方向,眼淚滴落在上麵,她從沒有一刻這麼想家。

窗外下起了雪,一簇簇飄蕩下來,悄無聲息地將大地染成白色。

傍晚的時候,葉芸已經收拾好屋中狼藉。地上的衣服疊好放在五鬥櫃上,床單也已經鋪平整,頭發重新紮過,遮蓋住腫起的包。

她和尋常一樣坐在桌前吃飯,吃完飯收拾好碗筷,沒有怨言,沒再跟佟明芳鬨。

白聞賦回來的時候,葉芸已經進了房,他沒瞧見她人,便問了聲。佟明芳心虛地說:“今晚吃飯早。”

葉芸雖然早早回了房,卻是一夜沒睡,她將那件織錦緞的棉服趕製出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完成了最後的收尾工作,將衣服疊平整,躺下睡了會兒。

中午葉芸推開房門,把做好的棉服放在白聞賦門前的凳子上,回房拿上瓷盆,盆裡放著她的幾件衣裳。

出門的時候,佟明芳站在走廊上跟隔壁春娣拉家常,葉芸抱著瓷盆低頭往水房走,一副要去洗衣服的樣子。

佟明芳瞥了她一眼,臉色不好。春娣問她:“怎麼,跟兒媳婦鬨不愉快啊?”

佟明芳嘀咕道:“養不熟的東西。”

葉芸聽在耳裡,咬緊牙關,加快了步子。快到樓梯處的時候,她緊張地攥緊瓷盆,剛拐過彎,馮彪迎麵走了上來,撞見葉芸抱著盆的窈窕身姿,芬芳的體香隨之而來,馮彪三魂丟了一魂,杵在樓梯口。

葉芸貼著樓梯扶手試圖繞過他,馮彪仗著四下無人,朝扶手挪了一步擋住她的去路。葉芸抬眸掃了他一眼,馮彪臉上掛著想入非非的笑。葉芸收回視線往右走,偏偏馮彪也往右跨了一步。

葉芸無法,轉身躲進水房,等了好一會,確定馮彪離開了才再次跑下樓。

瓷盆被她丟在了水房,衣裳裝進盆底壓著的布兜裡。葉芸的腳上似生了火,她老遠瞧見了李燕,特意背道而行,朝著筒子樓的後麵繞去。周圍都是熟人,為了不給佟明芳發現,她足足跑了半個多小時,才終於將二尾巷甩在身後。

積雪沒過褲腳,道路濕滑難行,葉芸跑得太急,跌了一跤,又咬牙爬起來繼續跑。

直到周圍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麵孔她才大口喘著氣,停下來歇息。緊接著便是要摸到汽車站,可是來城裡的那天是夜裡,光線本就不好,人也疲憊,跟著聞斌和佟明芳渾渾噩噩地回了家。時隔將近一年的時間,再讓她尋著記憶找到汽車站,難如登天。

地上的雪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天上還在飄雪,她穿得單薄,牙齒打顫,緊緊抱著懷中的布兜,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

她必須要回家,她始終堅信,隻要她摸回家,家裡人就不會不管她。

無論如何,她必須要離開這裡。

......

葉芸抱著盆去水房,這一去就去了兩個小時還未回來,佟明芳察覺到不對勁跑去水房時,看見她的瓷盆放在角落,心裡便有了不好的感覺。彼時的她還想著雪天路不好走,葉芸身上又沒什麼錢,跑不遠,一會兒準得回來。

隨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葉芸仍然遲遲未歸,佟明芳意識到大事不妙,趕忙跑下樓托人帶信讓白聞賦趕緊回來。

這大雪天車子騎不了,白聞賦忙完走回來已是晚上。報亭的老曹瞧見他,慌急慌忙地說:“聞賦啊,你趕緊回家,你家不知道出什麼事了,你媽下來尋你幾次了。”

白聞賦一聽這話,大步流星走回家中。家裡門敞著,燈開著,佟明芳急得來回踱步,見白聞賦回來,趕忙迎上去:“糟了,葉芸跑不見了。”

白聞賦眉峰一凜:“怎麼會好好的人不見了?”

佟明芳絮絮叨叨地說:“我中午跟春娣站門口的時候見她抱著個盆去洗衣服,洗了半天都沒回來,再去找,她盆丟水房,人和衣服都不見了,然後我想......”

“你對她做了什麼?”白聞賦疾言厲色,直接打斷了她的念叨。

佟明芳被大兒子冷峻的神色怔住了,結巴道:“沒,也沒對她做什麼,不就昨天爭執了幾句,我也是不小心推到她的,又不是故意的。”

白聞賦垂下頭,額邊青筋爆出,餘光瞥見放在凳子上的衣裳。

他伸手拿起外套攥在手裡,一字一句從喉嚨裡擠壓出來:“你知道今天外頭多冷?”

佟明芳被他不寒而栗的眼神嚇到了,此時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慌了神問他:“那怎麼辦?不會出事吧?”

白聞賦拿著衣裳轉身出了門。

......

葉芸一路問人,好不容易才走到汽車站,天已徹底暗了下來。打聽過後才知道,下午那趟去鳳水的車子,由於天氣原因停止發車了。明天能不能通車還不好說,得看天氣情況。

走了這麼久得到這個消息,葉芸渾身的力氣瞬間消失殆儘。她的雙腿凍得麻木,鞋子也早已濕透。茫然四顧,她無處可去,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既然都出來了,她就不想再回去了。且不說佟明芳對她的態度,就是日後大哥娶妻,她遲早也是得離開的。

既然下定決心,她就必須要在這挨到明天,再等等看會不會恢複通車。

雪依然沒有停,葉芸拖著沉重的步子,找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報亭,她將布兜墊在雪地裡,蜷縮在報亭的棚子下。

夜裡街道上很少有人,踩出的腳印又被大雪填滿。葉芸又餓又困,將腦袋埋在雙膝間,卻不敢真正睡去。以前村裡有癡呆漢睡在雪地裡,第二天醒來人就沒了。她試圖保持清醒,每次快撐不住時,就掐下小腿,小腿凍得沒知覺,再掐手臂。

她身上的錢僅夠買一張車票回去,怕被人盯上,特意選在報亭的背麵,這樣即便有路過的人,也不會注意到她。

饒是如此,隻要有腳步聲響起,她依然會提心吊膽。

好在天氣惡劣,沒什麼人出來。她坐了很久,以為夜裡街上不會有人了,卻忽然聽見鞋底踩在雪地裡的咯吱聲朝她靠近。

葉芸防備地抬起頭,身旁落下一道巍峨的身影,緊接著她的肩膀上多了件棉衣。

白聞賦挨著她坐在雪地上,曲著左腿,將右腿伸直,陷進雪裡。

葉芸瞠目結舌地轉過頭盯著他,他沒有責怪她跑出來,也沒有埋冤她讓他好找,隻是側過視線朝她泯然一笑:“我要是你,起碼挑個好天。讓所有人不好過,都不能讓自己不好過。”

葉芸鼻尖一酸,凍住的心跳在他眉梢的暖意間慢慢融化,潮濕的眼睫遮住了視線。

白聞賦就這樣坐在她的身畔,手肘搭在膝蓋上伸出手掌接住飄飄零零的雪花,出聲問她:“有想過回去以後怎麼生活嗎?”

葉芸的睫毛顫動了下,她一心想著回家,好像隻有回到家才能回歸到從前的生活。然而她卻忘了,她在城裡待了一年,不論她和聞斌有沒有領證,在老家辦過了酒,旁人眼裡她便是跟過聞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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