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番外凜冬(一)(2 / 2)

她剛走到玄關,突然又折返回來,湊到他的麵前。

在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他看到了一臉平靜的自己。

她對著他的眼睛,扶正了自己頭上的白花,又輕聲說了一遍:“我去上學了,今天一定沒有問題的。”

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把背挺直,你不比我們俄羅斯女孩差。”

“哎。”

然後臉紅的兔子一溜煙跑遠了。

[源清溪]

他看著她落在沙發上的胸卡,頭又疼了,今天恐怕還得去跑一趟腿。

……這丫頭忘性真大。

大到什麼程度呢?

他昨天教的題目今天就忘記,背課文永遠錯字漏字,氣得他時常想撬開她的腦袋看看是什麼構造。

但也因為忘性大,受到的很多委屈一晚上就忘記了。

她有時候也會跟他傾訴:“陀思君,我給我以前的同學們寫郵件,大家都沒有回我,居然一個都沒有,我好慘……”

每一個她以前的同伴,她在生活穩定下來之後,都給他們寫了郵件,甚至還是先手寫,再一個字一個字輸入到手機裡。

她每寫一封,都會先拿給他看,詢問他的意見,她給他介紹她的那些同伴,講起她故鄉美麗的一切,講著講著,就手舞足蹈起來了。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那些郵件,早就被他裝在她手機裡的攔截軟件攔截了。

她的郵件根本發不出去,外麵的郵件也根本進不來。

她被徹底困成了一座可笑的孤島。每次在寫完郵件得到他的肯定,發出去之後,她五分鐘看一次手機,然後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失望。

“我就這麼不討人喜歡嗎?這才出國多長時間啊,居然都已經不記得我了嗎?”

“又不好意思問我爸媽,同學們的情況,爸媽要是知道我沒朋友,估計會很難過吧。”

“不過幸好認識了你,陀思君,嘿嘿,雖然我不怎麼樣,但我很忠誠的,我們要一直像這樣當朋友,好嗎?”

他微微笑道:“好啊。”

那些從日本發來被攔截下來的郵件,全部傳送到了他這裡。他看過一些,幾乎都是鼓勵她的內容,還有各種花式問候,日常心情分享,還有……求複合的。

他知道,她如果看到,就能從其中獲得巨大的力量,她將所向披靡,即使深入地獄也充滿信心。

不好。

那樣不好。

他按下了永久刪除鍵,心想她若是要獲得安慰和認同,那他將會是唯一的途徑。

他知道她在堅守一個巨大的秘密。

這也是他一開始盯上她的目的,然後不惜偽裝,和她結伴開始過普通高中生的生活。

“源醬,你知道異能力嗎?”

相識第二年的一個午後,他裝作不經意間提起。

“聽說過。”她表情一僵,隨即又補了一句,“我沒有。”

她很少說謊,應該說她根本不說謊,所以難得說一個謊,表情極其不自然。

他也不急著戳穿她,摸了摸她的頭:“我也沒有。不過感覺異能力都好厲害啊……有異能力真好啊。”

“不!一點都不好!”她情緒突然激動,意識到自己過激了,立馬又磕磕巴巴地掩飾,“我有個朋友……她有異能力,但是過得並不好,她平靜的生活都是被自己的異能力破壞的。”

他平靜地聽她在那裡“無中生友”,末了她說了一句:“我討厭異能力。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異能力,就好了。”

因為一句異能力,勾起了她傷心的往事,她好幾天都悶悶不樂的,剛好遇上暑假,他帶她去了位於極寒之地的諾裡爾。

即使是在夏天,這座被孤立的城市依然處於冰天雪地之中,而且汙染十分嚴重。

空氣中彌漫著硫酸的味道,冰雪上覆蓋了一層汙濁的顏色,路上看不到人影,但醫院裡卻塞滿了病人。

她看到這種場景時驚呆了,他默默地帶著她去了當地唯一的福利院。

這裡的孩子都戴著口罩,很多看上去精神狀態都不太好,一直在咳嗽,見到了他,齊聲喊道:“費佳哥哥好。”

他是這裡的常客。

“又長高了呢。”他伸出手,在他們的頭上挨個撫摸,然後他拿出了從外麵帶來的書籍,給每個孩子都送上了一本。這些是他精挑細選帶來的禮物。

他和她住在了福利院附近的旅館,這裡的空氣很差,儘管他每天都戴上了口罩,但還是不幸地患上了呼吸道疾病。

醫療條件不發達,醫生的水平遠遠低於大都市。他的身體越來越差,高燒不退,她決定帶他提前離開。

他不肯。

“你怎麼就這麼倔呢?”她無奈,隻能沒耐心地陪在他的病床邊,觀察著他的身體狀況。

這座城市太肮臟了,他心想,充斥著連冰雪都掩蓋不了的肮臟。

他很清楚是為什麼。

在他住院期間,福利院一個身體病弱的孩子去世了。

在這裡,熬過冬天並不代表著堅強,因為一年四季幾乎都是冬天,沒有任何希望。

他在這個孩子的葬禮上拉奏大提琴時再次暈倒了,朦朧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又想起了那個問題。

[是機械的罪,還是扣動扳機之人的罪?該罰的是機械,還是扣動扳機的人?]

等他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她守在他的病床前,眼巴巴地等著。

他看到她眼睛紅腫,很明顯是哭過了。

很不可思議。

她在異國他鄉無依無靠,處處碰壁,偶爾喪氣卻始終是笑著的,從未流過淚。

他第一次看到她哭,竟然是在這種場合。

她看到他醒了,居然又掉下了眼淚。

他伸手摸過她的眼瞼,一滴眼淚滴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你發燒到41度啊笨蛋,你乾嘛非要賴在這種地方,已經昏迷三天了,我去叫醫生。”

他含住了自己的手指,那滴眼淚滾過了自己的舌尖。

鹹鹹的,澀澀的,還有一星半點的苦。

眼淚的味道原來是這樣。

——已經可以了。

他對自己說,某個計劃,已經可以開始行動了。

他給她留了一封信。

信上寫,這個城市之所以會有這麼嚴重的汙染問題,完全是人為。汙染物全部排放到了水中和空氣中,完全不按標準來,當地的人之所以敢怒不敢言,是因為這裡是極寒之地,通往外界的路徑隻有飛機。所有的航線又都掌握在當地權貴和異能者的手裡,平凡的窮人沒有發言權。

他們住在唯一不受汙染的中心地帶(神塔),隔絕了所有的汙染,享受著巨大財富的同時,冷眼欣賞著這座城市的痛苦。

他要去毀了那座神塔,要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他在最後寫,如果他沒有回來,那麼請她不要哭,把他的大提琴帶回家。

……

她在看到那封信的時候,瘋了似的趕往了神塔。

她一生也沒跑出過那麼快的速度。隔過厚厚的防護牆,她看到那個病弱的少年被鎖鏈所縛,跪在地上,雖然被打得體無完膚,但眼神依舊清亮。

那種難以企及的驕傲和堅定的信念,在任何病痛和苦難麵前都沒有被擊潰,一絲一毫都沒有。

“你小子還真是不自量力,說吧,到底為什麼要過來刺殺我?”

衣著光鮮的頭目抬腳踩在了他的頭上,用力地碾了碾,鞋跟劃破了他的臉頰,鮮血灑在了他麵前的土地上。

同樣是土地,這裡的土是黑色的,有著泥土本該擁有的顏色,而神塔以外的地方,全部都是被汙染過的土地,散發著各種詭異的顏色。

“你知道外麵的人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嗎?”他冷靜地質問。

頭目微愣,隨即哈哈大笑:“當然了,我每天都能從這裡看到啊。”

因為異能力,在這裡劃分出了強者與弱者,隨之又劃分出了富人與窮人,在這裡是天差地彆的生活。

富人勾結當地政府,無限製開采資源,而窮人們被迫接受日益嚴峻的生活環境,承擔一切的後果。

這片冰冷的故鄉,究竟還剩下什麼呢?

沒有希望了。

沒有未來了。

沒有幸福了。

“很好,就這樣保持著跪著的姿勢去死吧。”

頭目變為尖刀的手臂指著他的脖頸,但下一秒,他並沒有感受到尖銳的疼痛。

透明的防護牆在一瞬間消失了。

帶著濃烈硫酸氣味的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很快汙染了神塔裡乾淨的空氣,他們一輩子也沒有聞過這樣令人作嘔的氣味。

頭目張嘴罵道:“這是怎麼回事?防護牆呢?淨化係統呢?”他一張開嘴,嘴裡就吸進了帶著金屬顆粒的塵埃。他感到肺腔像是火燒一般的灼痛。

“陀思君,你沒事吧。”她捧著他的臉,抬手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血汙,“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沒事。”

“哪裡沒事,你都被打成這樣了。”

“你們兩個,誰也跑不了!”背後的頭目厲聲道,“給我殺了他們。”

神塔之下,他們凝視著彼此,仿佛忘了周遭的一切。

少女最終微微一笑,輕語道:“陀思君,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了。”

所有奔向他們的異能力者,都以一種赴死的姿勢消失了。

血色的夕陽下,整個中心地帶在一點點消失。

頭目是最後死的,他在絕望中親眼看到自己所建立的一切,慢慢地被毀滅。

象征權力的登天神塔倒塌了,曾經無數次,他站在上麵,俯視著這座城市,像是擁有了神權。

在生命的最後,他恍惚間,聽到那個擁有紫紅色眼眸的少年對他說:“建塔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從地上登天,而是為了把天挪到地上來。”

……

“源醬,你居然有異能力啊,真叫人意外。”

一直想要試探的東西,終於被他證實了。

他心滿意足。

她不停地道歉,語無倫次:“我害怕失去你,我現在就隻有你一個朋友,要是你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這次異能力沒有失控,實際上是大幸,要是失控了,恐怕你也會受到牽連。”

“……沒事的。”他默默地趴在她的背上,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裡,“是源醬救了我。”

“那些人都是異能力者吧。”她輕聲歎氣,“今天消滅了一幫烏合之眾,沒準明天還會來另外一幫,這個地方不能待了,今晚我們就走吧。”

“嗯。”

他回頭看了一眼西沉的落日,這天的夕陽格外美麗,因為整個中心地帶都被淨化了,一點渣都沒剩下。阻擋天空和自由的那座神塔,也已經不複存在了。

他想了年幼時被母親牽手走過一條條長街時,母親總是會問他:“我親愛的費佳,你有願望嗎?”

他有嗎?

有的。

他想要這土地再無紛爭。

他想要這世間充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