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命如是(2 / 2)

小桃紅 玉胡蘆 19329 字 5個月前

繩子一鬆,鄧佩雯渾身脫力癱軟在地上。

沈硯青連忙上前一扶,褪下外層的夏綢長裳,側攬住她瘦削肩膀,在光頭狐疑審視的目光中一步步下到山腳。

那動作看護得好生溫柔仔細,光頭便也不再懷疑,隻讓人把山寨大門關起。

一下到山腳,鄧佩雯立刻忿忿然把他推開:“沈老板做戲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真該謝謝您救了我主仆一命!…今歲與你合作,是我鄧佩雯這輩子最最倒黴的決定,待這批貨賣完、銀子分完,從此斷絕生意,沒有下一回了!”

男子身上特有的淡淡藥草香拂過麵頰,那溫柔卻是裝的。鄧佩雯紅著眼眶,羞憤地上了馬車。明知是氣話,明知是自己頑固、偏要打鄧家的名號,卻還是恨他。恨他不周全,害自己吃這一樁侮辱;也恨自己為何偏與他合作、被他吃得死死;還恨他把秘密聽去,一個女人尚未成婚,卻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亂七八糟,不想再見,心思奇奇怪怪。

生氣中的女人一點就燃,不如氣消後請她吃飯。沈硯青也懶得解釋,反正剛才已經被她主仆二人詛咒過一百回了,反正她鄧家的生意目前也離不開他沈家。

便笑笑著對鳳蕭拱手道了彆:“無論如何,相識便是一種緣分。今日多謝蕭兄弟,來日若是有甚麼需要,沈某能做的,一定儘力而為,絕無二話。”

當然,不包括讓出那個女人。

鳳蕭默了默,瞥一眼馬車裡的女人,見聽不來沈硯青的解釋,便一躍跨坐上馬背:“客氣!告辭!”

矯健身影眨眼消失在山坳後頭。

天邊一道亮閃閃雷電劈過,嘩啦一聲下起了傾盆大雨。沈硯青連忙著人把貨車披上黑油布,急急地往回城方向起程。

黃土山坳,一下起雨便泥濘不堪,天邊陰壓壓一片,忽而電閃雷鳴,忽而地動山搖。

魏五走得艱難,一個不小心,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怕少爺腿腳運用不自如,出了事兒,連忙擦著臉上的雨水,喊道:“爺,不然你進去和男人婆們坐一趟車吧!這雨恁大,怕是要下到後半夜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城!”

沈硯青低頭瞥了眼那沾濕的車簾布,見裡頭並無動靜,便冷聲道:“免了,隻怕進去還要被她二人詛咒……吩咐下去,讓各位夥計仔細慢性,小心山路崩塌!”

把蓑衣裹緊,兀自冒著大雨打馬前行。

那身影清偉俊逸,在雨夜下走得踉蹌,前一秒才見馬兒一崴,差點兒把他跌下馬背;後一瞬他卻又反向緊扯韁繩,把身子扳正回來……眉宇間儘是冷峻,千般不肯服輸。

山頂上鳳蕭一隻長箭舉了又放,末了眼睛一閉,逼自己轉身離開。

五年前那個夏天,也一樣下著傾盆的雷雨。醉春樓下無客,姐兒們都在補覺,俏金花難得接到客人,把他趕到樓下發呆。

彼此少年,心中摻不進雜念,不想聽見那婦人誇張的叫喚。那叫喚總是讓自己很難堪,一條街上的護院都笑話他,說隻有那殺牛的李屠夫才能受得了他娘親。

一個人在門口台階上叼著狗尾巴草,便見一個癟瘦的秀才抓著女孩兒走過來:“你進去不進去?你進去不進去?”一邊說,一邊打她。

那女孩卻不肯,拚命拽著他麵前的紅木欄:“就不進去!不進這個臟地方,不陪臟男人睡覺!”

她生著清俏俏的瓜子臉兒,皮膚特彆的白,紮著小雙鬟,穿一件水桃色的半舊小裳,聲音好聽極了。他看一眼,就挪不開眼神。

可她卻不看他。

秀才很生氣,氣得脫下鞋板子抽她,把她瘦瘦的肩膀打紅了,衣裳劃出來一大塊。看到她白皙的鎖骨,那麼的秀巧,他的雙頰不由羞紅。

她終於看過來,卻恨惡他把自己的狼狽看去,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對著男人凶吼道:“就不進去,我惡心!”

咬一口,轉了身就跑。

天憐可見,那一句‘惡心’,讓他有多麼沮喪……一個讓人輕賤的妓-女的龜兒子,她卻是那麼的白皙清淨。

就好像一語成讖,從此在她麵前,永遠都差了那麼一分勇敢。從一開始,到後來的紅台上、稻草堆……除卻她主動,他總不敢先一步跨越。

以及此時此刻,那個男人就在腳底下,分明隻要一箭就可以把他斃命,他卻下不去狠手。

怕以後自己給她的,不能比這個男人給的更多、更好。他怕她會後悔。

鳳蕭認輸。

隻這一轉身走開,腳下卻被一絆,起初並未注意,冷冷地把障礙物踢開。

‘咕咚——’

不想卻是一顆碎山石,隻這一踢,連帶著周圍一剖山土都鬆弛開來。有石頭晃了晃,嘩啦啦地往山下滾去……他才反應過來,卻已經來不及。

魏五正碎叨叨地埋怨:“早知道這樣,應該借蕭兄弟山頭躲一晚,天亮了再回去。這沒良心的男人婆,爺不被大雨淋生病,也得被石頭砸了…”

沈硯青小心繞過水坑,笑笑著跳下馬背:“你個烏鴉嘴,倘若晚上不趕回去,又不知家中女人如何擔心……”

隻話音未落,卻忽聽一聲:“沈老板小心頭頂——”他尚未反應過來,一道女人馨香柔軟的身體已經往自己身上撲將下來。

“唔——”好似有重物相撞,忽然便沒了知覺。

——*——*——

沈家老宅裡,大雨淅淅唰唰。院子裡早已經累積了好一汪潭子,閃電劃破陰壓的天空,把牆角一顆老樹擊得搖搖晃晃,那光影忽明忽暗之間,就好似無腳的鬼魅一般,隻看得人心中惶惶然不安。

鸞枝側躺在床頭,指尖掂一支精致雕花小銀煙杆來來回回,腦海中忽而是曠野下隻差一步便掀開的簾子,忽而是長廊上對麵而過的模糊側臉,忽而是富春樓下那道驀然轉身的背影……

蕭風……蕭風……

“嘩啦——”

天空忽然一個閃電劃下,天地間豁然一亮,她好像一瞬間看到馬背上他的另一半側臉——“沈老板長話短說,快些上路,仔細天黑山路難行。”

啊,鳳蕭!鸞枝脊背颼颼一涼,猛然從床上坐起身子。

春畫急惶惶地跑進來:“二奶奶可是嫌風太大,那奴婢關窗子嘍!”

鸞枝把她手兒摁住,不安道:“後半夜了,硯青…你們二爺回來了沒有?”

沈硯青是和他一道出城的。那樣的深仇,一群狼狗險些要把他撕碎,他曾經說過的,終有一日要找沈家報回來。

“…我睡不著,梨香,你去給我把傘拿來!”鸞枝穿著鞋子要下地。

那嗓音虛浮,眼神幽幽,仿若魂遊象外。春畫看著鸞枝手上緊攥的煙杆,不由有些害怕,這個屋子曾死過兩個奶奶,該不會是那鬼魅不甘心,又像上回洗澡那樣跑回來作祟。

趕緊讓梨香把屋裡的幾盞燈全都點亮,又大聲應道:“沒有呢,一直沒消息,老太太那邊也睡不著,一直讓人掌燈等著呐……二奶奶你,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鸞枝驀地回神,這才看到手上的雕花小銀煙杆,連忙一把將它扔開。

如果不是他嫌自己‘吃煙的女人不乾淨’,是不是那一回他就會把簾子掀開?……都是這個東西害的!一口、一口,抽著抽著,命就被它釘死了。不知不覺的,心甘情願沉淪到這個老宅子腐壞的氣息裡來,愛它的榮華,愛它所給的地位,以丈夫與家主的榮寵為榮……

“是,我看到了臟東西。”鸞枝說。

梨香很慌張,哆哆嗦嗦地拾起來,在袖子上拚命擦:“二奶奶可是還…還想抽幾口?…您放心,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您不睡覺,小少爺和小小姐會休息不好呢,二爺回來了一定又要心疼的。”

“不好了,不好了!”話音未落,卻見陳媽從院子外頭急惶惶地跑進來,腳上濺著水花,沾濕了半條褲管:“二奶奶,爺,爺被背人回來了,聽說臉上都是血……老太太都快嚇暈了,讓奴才喊您過去——”

鸞枝趕緊接過傘,挑著油燈二話不說出了門。那青石窄巷漆黑,腳底下光滑,看不住魂魄,還人未到,心已經糊裡糊塗被勾去了前方……

老太太聽見門房風聲,連忙從榻上披衣而起。才跨進門檻,便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背著自己孫子,魏五扛著一個女人,兩個人渾身濕答答地站在正廳裡。

沈硯青鳳眸緊閉,薄唇微抿,頭部與袖子都是血,滴滴答答。

老太太差點暈過去:“這,這是怎麼了……快、快去請秋老大夫!轎子、錯了,馬車,趕緊打馬車去!”

語無倫次。

這是鳳蕭頭一次見到老太太,那個雇傭了爪牙對自己趕儘殺絕的老女人,那個用鞭子抽打小桃紅、哄騙她吃煙膏的老女人,想不到卻生得這般鶴發慈眉……嗬,真是好諷刺。

不想看。

鳳蕭把沈硯青放下:“人沒事。女人幫他擋了,隻傷了胳膊與額頭,摔暈了。”

魏五後怕地咋著舌:“那土匪窩甚至難走,虧得蕭兄弟一路背著少爺回來,不然指不定迷路到什麼時候!現在車隊還在山洞裡歇著,被石頭砸傷的幾個弟兄先回來包紮。鄧小姐把少爺擋了,隻怕傷得最重。”

老太太卻沒心思查看鄧佩雯,隻上前一步握住鳳蕭的手,連連感謝:“這位小哥兒受傷了,包紮了再走不遲。大雨的天,一出門就容易破傷風……來人呐,快讓鸞枝拿幾身少爺的衣裳過來,給恩人換換,再去廚房端碗熱薑湯!”

掌心暖暖的,把他當恩人看待,就像一個慈善的祖母……這一瞬,她可知道先前對自己是如何的往死裡逼迫?

看到林嬤嬤端著薑湯出來,那麵相刻在骨子裡一輩子都忘記不了,鳳蕭轉身要走,不想給鸞枝惹麻煩。

“傷還沒包紮呢,小心著了傷風!”老太太才端過林嬤嬤手中的碗,便被鳳蕭孔武的臂膀撞碎在地板上,竟也不惱,又問二奶奶怎麼還不來。

那個女人卻已經來了,她看到了他,不敢進來。

鳳蕭凝著雨中花傘下一娓呆愕的紅裙,滯滯地對視了一眼,心一酸,低頭邁出了門檻。

鳳蕭哥?!……竟然真的是他!

鸞枝蠕了蠕嘴角,她想追出去,可是一低頭,卻看到自己西瓜一般隆起的少腹,那裡頭有兩個沈硯青的骨肉……才半年多,她就迅速地懷上了彆人的孩子……他說過她臟。

雙腳竟是灌了鉛一般,再走不動一步路……魂魄都被抽空了,沒有力氣。原來那封信是假的,他沒有成親也沒有做成老板,他果然是那個破了相的黑衣土匪……她的阿娘又一次算計了她!

為何三番五次遇見,卻偏偏要等到沒有退路了,才忽然發現過來誰是誰?明明上一回她都想,如果簾子外頭的是他,她就義不容辭地隨了他走!

命嚒?

夜雨淅淅瀝瀝,兩廂裡朦朧對望,鳳蕭的眼神冷冷的,儘是疏離。鸞枝想喊住他,給他解釋,可是怎麼就是發不出聲音,也許她覺得她的解釋更像是掩飾……假的要命!明明白天才剛說過從前的都是做夢。

鳳蕭站著院子裡,雨澆得渾身濕透,卻等不來女人的一句話,她連叫都不敢叫他。

不留了。

他一決定要走,她卻忽然地又能控製住聲線。

上一世也不知到底是誰對誰負過情,總之這一輩子就是如何也走不到一塊。

注定是場孽緣,有緣無份。

鸞枝把空傘遞給春畫:“你追上去……這把傘,給他!”

春畫不敢拿:“二奶奶,他、他就是那個下作的土匪……”

“閉嘴,誰許你這樣說他?”鸞枝冷颼颼瞪了春畫一眼,少見的憤怒。

春畫委屈得眼眶都濕了,幾步顛過去,忿忿地把傘遞給鳳蕭:“喂,我們少奶奶給你的傘。”

鳳蕭卻不接,寬瘦的背影在門房屋簷下微微顫栗。

鸞枝眼淚蹦出來,壓抑著哭腔低吼道:“讓他拿著!…拿著,你拿著它!你不拿,不許出去!”

這個執拗的女人,她終於對自己說話。這麼多年了,她對他說過的話,沒有一句像與那個男人一起時溫柔,都是這樣凶巴巴的,太乾脆。

…他卻愛聽。

鳳蕭默了默,伸手接過傘,卻不回頭:“我隻是……不想讓你守寡!”

所以才沒殺他。

鸞枝帕子揪緊,一字一頓:“這就是命!…命,改不了的……你就當,小桃紅她死了吧。她不配!”

……鳳蕭步子一滯,抬頭看了看天,用力眨著眼睛:“好。以後你好好照顧自己。”

過好了,我不來;過不好了,你若肯,我還在。

扔下傘。背影絕決,三步兩步,頭也不回,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鸞枝隻覺心如刀絞,忽然一下上不來氣,眼睛一黑,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少奶奶!春畫趕緊扔下傘,幾步跑過去。

……

老太太正在給沈硯青清洗著傷口,便見陳媽驚慌慌地跑進來:“老太太,完了完了,少奶奶也暈倒了。”

完什麼?你他媽才完了呢!

老太太氣得一巴掌煽下去:“…這個傻丫頭,她這是心疼自己丈夫呢,還不快把她扶回去歇息!”

林嬤嬤忍了忍沒忍住:“老太太,剛才的小夥子……像從前妓院裡頭那個叫鳳蕭的小茶壺。”

老太太半句話沒說完,頓地被生生噎住。瞅著院子裡那把在雨中飄搖的孤傘,驀地又想起剛才鳳蕭見到林嬤嬤時候的慌張模樣,不由老臉將將一黑……就說呢,從前也不見這丫頭對硯青要生要死的……不行,孫子都快六個月了,不能再出甚麼簍子。

便不動聲色地吩咐道:“這事兒不要對彆人說起……左右也快抬舉身份了,以後該立的規矩也給得她立立。做了正經奶奶,那大門可就不是隨便允許出得了的!養在宅子裡,學著管家吧。”

“是。”林嬤嬤躬身應道。

作者有話要說:旺財汪汪:更一萬字大章感謝親們等文*^^*

找了個工資湊合,又可以一邊寫文的工作,結果自從月初重組後,腦袋就被攪亂了……一攪亂就寫不出字。於是撓頭想了想,又跳槽了(拍飛,葫蘆你就是個浪蕩子→→)

謝謝felling與蘇紫醬滴有愛投雷^^

felling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3-21 21:18:16

蘇紫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3-21 01: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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