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仿佛是一瞬間暗下來的。
黑田兵衛從警察廳走出來的時候雨已經很大了,黑雲席卷著,沉沉壓抑。有幾個學生打著傘從馬路走過,切切喳喳地談論著什麼新的風尚。
潮濕的水汽漫過毛孔,混著熱而黏的濕氣和瀝青的味道。初秋的雨依然是悶熱悶熱的,好像漂浮的灰塵和小蟲的屍體都寄生在了皮膚上。但又有些發冷,寒意從心裡冒出。
耳機裡的江口長官的聲音還在嗡嗡的響著,警察廳裡還在開會。他今天輪休,被江口攆了出去,但還是強要了一個耳機,權當旁聽。
有時候失去一個親密的同伴總會讓人心裡空一塊,即使佐川涉隻是他的一個後輩,但缺乏感情和道德的小混蛋總有辦法抓取彆人的關注。
時間彌補不了什麼,但它可以衍生出很多很多細碎的小事,它們層層疊疊的搭在一起,慢慢蓋過那些痛徹骨髓的傷疤。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雨珠越來越密,幾乎看不清人。直到到了家所在那條街道附近的時候,他舉起傘去看他家陽台數秒。
稠密的雨簾中,一道瘦削的深色影子半倚在他家二樓的陽台上。
好像是哪裡的流浪漢不走尋常路換了個地方躲雨,但黑田兵衛對自家那陽台什麼樣心裡有數。那地方從建開始就沒有過避雨的功能,那點小簷能漏人半個身子在外麵。與其說那人是在躲雨,還不如說他在靠著牆借力。
黑田兵衛又猜那是個偷盜團夥的放風人員——那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他還從沒有失手放跑過哪個小偷。
不過這個想法也很快打消了,因為這位流浪漢好像看見了他,伸手朝他打了個招呼,然後仿佛回家一般,又換了個姿勢靠著。
黑田兵衛不急不緩的朝家走去,看上去風平浪靜,隻是臉上的神色已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仔細打量著那位流浪漢,即使天黑雨驟,他也覺得那道深色身影身上那種“四海皆我家”的爛人氣息好生眼熟。
像他一個半月前殉職的後輩。
……媽的。
黑田兵衛呼吸一滯,麵上神色不改,一隻手卻已經按在了槍上。
他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早過了相信奇跡的年紀,比起欣喜,他更多的是冷漠的質疑。黑田兵衛比誰都清楚一部分罪犯的瘋狂,他們為了打擊警察,所用之術無奇不有。
——即使是冒充一個剛剛死了一個月的青年。
但是當他三兩步衝上樓,拉開陽台門將槍扣在來人額頭時,他就知道他錯了。
那孩子穿了一套半舊的咖啡色大衣,帶著一頂紳士帽,他好像在這裡站了很久,肩膀那裡濕透了,顯得他瘦削蒼白。看見黑田兵衛,他立刻笑了。
黑田兵衛一下子就知道那是佐川涉。那孩子,太特殊了。
他好像生來就少一半的心肝,沒什麼強烈的感情,或者說,他的大腦支撐不起過多的感情。於是在長野的那個雨夜裡,黑田兵衛都比他更像受害者家屬。
大概是在長野的那個雨夜已經讓黑田兵衛見儘了自己的冷漠和陰暗,佐川涉在他麵前從來不遮掩什麼,肆無忌憚的散發著那種從骨子裡的腐爛氣息。
但有時候他的一些行為卻又讓他們覺得,這孩子隻是在深淵邊上支了個凳子釣魚,還沒有沒入陰影。
而後來和警校那幾個同期構建的羈絆,在其他人看來稀鬆平常,但在黑田兵衛眼裡,他對那五個孩子的情感已經濃鬱到是刻畫在他生命裡最厚重的色彩。
那孩子極少在意什麼,卻陰差陽錯的在六個月裡把他的同期當做了至交,連命都舍得交出去。他學習他們模仿他們,嘗試做一個不那麼遭的警察。黑田兵衛親眼看著這個年輕人跌跌撞撞的踏上向著光明的道路,然後又突然急轉直下,毫無征兆的隕落。
而現在那個隕落的年輕人就站在他麵前,懈怠的靠著牆,帶著笑看著他。
空氣裡都是水,迷蒙的水汽蔓延,以至於胸腔裡肺裡都是水。
鐵灰色的眼睛裡那點被重新點燃的火光隻剩下灰燼,但它的主人依然在笑,而眉眼卻淡漠的仿佛彌漫的水汽:“我怕站在樓下嚇到人,就在這裡靠一下。”
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抵在額頭上的槍,甚至有意往上靠著借力。
……你他媽是沒嚇到人,但你差點嚇死我。
那種久違的無力感又一次襲來,麵前這個小混蛋總是能把一切離奇的舉動說的理所應當。
黑田兵衛歎了口氣,收回了手/槍:“怎麼不進屋?”
年輕的不速之客又笑了,他略顯惡劣的挑了挑眉,但這個舉動卻又突出了他瘦削的臉型:“我怕你以非法入室又把我押送警局,讓老頭來保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