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從深給他點了杯熱茶喝著暖身,又叫了幾道點心給他墊肚子,生怕一會兒吃到些油膩的東西傷了他的胃。
他家小祖宗就是個嬌貴的瓷娃娃,稍有不慎就要生病,可得仔細伺候著了。
賀遇舟進門的時候傅從深正巧去了洗手間,隻有宋疏一個人坐在包廂裡。
他手裡捧著一杯熱茶,正偏頭去看向窗外的雪景。細白的指尖因為杯子的溫度燙得微微發紅,蒸騰的熱氣嫋嫋上升,讓那張絕美的臉蛋看起來近乎透明,唯有眼眸含著一點漆黑水潤的墨色。
賀遇舟脫下外套交給侍者,動靜驚動了宋疏,於是他轉頭看了過來。
眼前的男人年輕英俊,梳著三七分,戴一副金絲眼鏡,在對上他目光的瞬間露出一抹得體的微笑,然後向他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宋老板。”
宋疏微微一愣,在許久的辨認加回憶之後才有幾個零星的片段浮上腦海,“……是你?”
這個人他是見過的,就在他來到這個世界沒多久之後。
那時候他剛摸清這個世界的規矩,戲唱得不好,能夠登台完全是靠著方師父對他的照顧以及一張漂亮的臉。
他的臉是蠱惑人心的利器,也是亂世中把他置於危險之地的罪魁禍首。
那日下台之後經理把他請去了樓上包廂,宋疏也不知道拒絕,暈乎乎跟著去了,於是險些被幾個穿著軍裝的人給按住。
當時正是這人出麵救了他,男人那時候也是一身戎裝,抬手就把調戲他的幾個人給擊斃了,然後站在他麵前打量片刻,轉過身對經理道:“你們飯店的戲子,就這水平也敢出來登台唱戲?”
說著扔給了對方一根金條,“讓他再回去再多練練,近些日子莫要出來丟人現眼。”
於是宋疏拿到了錢,並且被要求一個月不準登台。
一個月後,城裡駐紮的軍隊離開了,北寧城恢複了短暫的太平。
“是我。”
賀遇舟頷首,似乎因為他能記得自己感到欣慰,脫下戎裝的男人氣質變得溫和了許多,也可能是西方禮儀的熏陶,他很自然地走過來要擁抱宋疏。
宋疏下意識往後躲,結果竟沒能躲開,男人手臂恰巧攔在他身後,傾身將他抱在了懷裡,然後行雲流水地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個吻。
清淡的男士香水氣息傳入鼻息,宋疏心中倏然一緊,敏銳地察覺到了男人斯文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氣場。
“賀遇舟!”
男人還沒來得及起身,又或者是故意緩慢起身,門外傳來了一聲壓抑的怒吼。傅從深三兩步走了進來,抬手把人掀開,擋在宋疏跟前把人遮了個嚴嚴實實,“乾什麼呢你!離老子的人遠點!”
“……”賀遇舟推了推眼鏡,麵上流露出了一抹驚訝,“哦?宋老板何時同你扯上關係了?我為何不知?”
“你他娘的彆給老子裝傻,北寧城你隨便抓一個人出來問,有誰不知道他是我傅從深的人!我還沒找你麻煩,你先給我掰扯上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傅從深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
他瞪大雙眼,回頭看向了坐在位置上的宋疏。
遇、舟。
……
那日與賀遇舟不歡而散,傅從深雖沒有把怒氣撒到他身上,但在聽他解釋二人的過往的時候卻反反複複地問,到底有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係。
宋疏微微有些不悅,他自認自己解釋得夠清楚了,也能體諒對方一定程度的吃醋,但若對方實在不相信他也沒辦法。
不過很快傅從深就察覺除了他的情緒,深知不能逼得太緊,他把賀遇舟撇到一邊不再提了,繼續慣著宋疏,隻是暗地裡把他看得更緊了些,幾乎是寸步不離。
宋疏不介意陪在他身邊,哪怕跟著對方去工作也行。男人在外麵談生意,他就坐在內包廂看書,不過聽到對方和生意夥伴吹噓自個兒太太溫柔賢惠還是叫他有些受不了。
怎麼就太太了?連求婚都沒答應呢。
溫柔賢惠?
……這倒是真的。
宋疏看似淡定地翻過了一頁書,在心裡琢磨起了自己丟下一個多月的廚藝,是時候該撿起來了。
天氣回暖之時,方師父約著宋疏見了一麵,傅從深沒道理連這都阻止,於是派了兩個衛兵跟著,又檢查了一遍他的穿戴,就放人出去了。
約的地點還是他們平常唱戲的飯店,今個兒飯店沒營業,戲台子倒是還搭著,估摸著是有哪位金主包場聽戲了。
一個冬天沒見,宋疏覺得方師父好像滄桑了些,不過對著他神情還是和善,瞧見他氣色好了很是欣慰,托著他的手說了好些話,還替上次趙飛雲的莽撞道了歉。
然而宋疏總感覺他心裡藏著事沒同自己說,再三詢問之後,男人才沉了一口氣,對他道出了實情。
“雲臻啊……你可知道為什麼從沒有人打過你的主意?”
方師父的目光向飯店門口掃了一眼,然後快速收回來,“一個戲子生成你這副模樣,若不是有人罩著,哪可能平平安安活到現在?早該被外麵那些豺狼虎豹給吞乾淨嘍!”
宋疏聞言,眉頭下意識皺了起來,“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見到賀先生了罷,我同你說,過去這一年,一直是賀先生在照顧你哩!”
“賀先生?”
“賀先生那日見到你就很喜歡,因著行軍途中沒法把你帶在身邊,於是就派人暗中護著你,想等他回來之後再來尋你,誰想到……”方師父欲言又止,輕輕歎了一口氣,“怪我沒同你說,否則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在方師父看來,宋疏會甘願跟著傅從深,主要還是因為男人能給他想要的生活,但賀遇舟也能,他明明來得更早,卻陰差陽錯地和宋疏錯過了。
然而麵前的人卻沒有出現他想要的反應,宋疏的語氣變得平淡,神情也比剛剛見麵時淡漠了很多:“您說或者不說,結果都不會有區彆,而且即便已經到了現在的局麵,他也沒準備放棄,不是麼?”
他的聲音微涼,卻響亮,響徹空曠的大廳,方師父一愣,猜想他可能知道了些什麼。果不其然宋疏轉過身,向著某個方向看去:“賀先生,您說是不是?”
西裝筆挺的男子從大廳的角落出來,帶著微笑一步一步走到了戲台這端,鏡片後的目光則一直落在宋疏身上,眼底隻印出了一個他。
“宋老板好眼力,我本以為不會被發現呢。”賀遇舟自然地牽起他的手,非常紳士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然後便鬆了開來:
“你不必緊張,我不會對宋老板做什麼過分的事情,畢竟你現在已經是從深的人了,我這個做兄弟的,不該不講道義。”
“那麼您找我,究竟有何貴乾?”
“簡單。”賀遇舟微微一笑,姿態放鬆,“一年不見,不知道宋老板如今戲唱得如何了?”
宋疏揚眉。
“我想請您唱一出戲給我聽聽,就唱當日你那曲《尋夢》,可好?”
……
宋疏沒理由拒絕的,他欠對方人情,方師父看樣子又被他拿捏著,再加上又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他也就同意了。
賀遇舟沒要求,宋疏也不想費時間把行頭都扮上,隻著了一件嫩綠色的閨門帔,拿了一把折扇便登台了。
《尋夢》是他常表演的曲目,即便有一陣子沒碰也不至於生疏,隻是他本以為簡簡單單的一場戲,唱到了後頭便覺出了幾分不對。
空蕩的大廳隻剩下了他同賀遇舟兩個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目光卻不斷交織在一起。
《尋夢》出自《牡丹亭》,這一折講的就是杜麗娘在花園中同柳夢梅在夢中巫山的戲,即便宋疏姿態清雅,也難掩唱詞中的香豔。當皓腕一轉折扇,他用細膩的唱腔唱出那句“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時,男人竟忽然站起了身。
賀遇舟一步一步向台上走來,步伐雖沉穩,眼神卻如同看到了獵物一般,興奮、雀躍、攻擊性十足,口中甚至接了下麵的唱詞——“捱過雕欄,轉過秋千,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
宋疏放下了折扇,站在原地冷靜地看著對方越走越近,男人在他身前停下,唇角依舊帶著笑意,“麗娘,為何不繼續了?”
接下去便是更露骨的淫詞豔曲,他怎麼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接著往下唱,賀遇舟分明就是在明知故問。
“換一曲《桃花扇》吧,我忘詞了。”
宋疏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向後退開一步,不過手腕被對方擒住了。
賀遇舟把他扯近了一些,壓低的嗓音猶如響在耳邊,牽起一陣酥麻的小風:“不換。”
“你若忘詞了,便由我來唱與你聽,如何?”
“……”
“砰!”
然而旖旎的氛圍還沒散開,一聲驚天的巨響便響徹了整個大廳,街道上傳來人群的尖叫,所有人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飯店,隻剩下了一層又一層的警衛員。
起先被賀遇舟派人圍了一圈,此時則又增添了另一撥。
大廳內的氣氛更是劍拔弩張,誰也沒看清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一枚子彈就貼著賀遇舟的臉頰擦了過去。他迅速掏出槍支對準來人,兩口漆黑的槍管互相對峙,猶如野獸的瞳孔,下一秒就會噴出窮凶極惡的火焰。
“有種你就開槍,沒種就給老子滾蛋。”傅從深站在空曠的大廳中央,竭力壓抑著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警告自己不要在他麵前發了狂:
“彆忘了,你這槍還是老子送你的,我今個兒倒是要瞧瞧,誰比誰的子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