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挽風挽月(五)(2 / 2)

河邊荒草橫生荊棘肆虐,往東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豔紅的曼珠沙華。血一般鋪成長路,延向一座白骨搭成的橋。橋的對岸是一座在黑霧中森冷威嚴的宮殿。上方盤踞著一條粗大的黑蛇,金色豎瞳,遠看一眼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林鏡:“那就是幽河冥宮?”

楚非歡:“嗯。”

林鏡喃喃:“長的可真像陰曹地府。”

楚非歡笑:“它裡麵挺漂亮的。”

林鏡:“你去過?”

楚非歡:“有幸見過一眼。”

林鏡:“怎樣的?”

楚非歡想了想,慢慢說:“冥宮有個蓮池,我去時正逢花開。池下萬條毒蛇,蓮花卻是冰藍色的,極惡之地開出極純的花,倒也有趣。”

林鏡:“”他親眼去裡麵看過,那場景隻讓他起雞皮疙瘩,你覺得有趣?

楚非歡又說:“有點像夫人的眼睛。”

林鏡:“恩?”

楚非歡笑笑,卻不再說話了。

竹筏已經到了冥宮的正對麵,楚非歡伸出手指向那邊:“現在兩大正派和魔宮打得不可開交,暫時應該沒人會追尋你到岸上。”

林鏡抬眸望過去。冥宮的正麵更加恐怖,上方巨蟒沉睡,城門仿若一張深淵巨口,底下腐肉成堆、枯骨無數。

門前細碎熹微的光,是屍蛆破繭化成的蝶。

靜海沒有濤聲,風過動的隻有衣袖和發絲。

楚非歡說:“上岸後,我會前往九陽劍宗,夫人去哪?”

林鏡深呼口氣:“回家。”

楚非歡:“需要我相送嗎?”

林鏡冷冰冰:“不用。”

從頭到尾,他連一句謝謝都不曾說過。

楚非歡倒也不曾在意這些。他年少成名,見過了太多風花雪月,道心卻一直很穩。經過夜哭城知曉除魔之事,碰巧又撞見林鏡才會出手相助。

竹筏上的凡人少女一看就是出生人間名門貴,也不知道被魔修從那裡搶來的,有些不討喜的脾氣也正常。

林鏡閉嘴不說話。

他在楚非歡麵前的每一個人設都是古怪討人厭的。

無論是乞老三,還是現在被誤會身份的上官晚。

林鏡在山洞裡已經把話都說清楚了,如今不想增加楚非歡的任何愛恨。

竹筏上岸。

“夫人,再會。”楚非歡朝他一笑,握劍轉身,黑色衣袂繡潔白鶴翎風流瀟灑,不曾停留一瞬間。

竹筏上岸後是個小漁村。

林鏡等他走後,才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低頭從裙子上解下一隻千紙鶴來。

他用小拇指沾了些忘川水,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然後重新折好,讓它飛到了綠綺手中。

在等待綠綺救援的過程中,林鏡跟係統說話。

“楚非歡為什麼會經過這裡呢。”

係統道:“他在外遊曆,收到宗門消息,趕著回去剛好經過夜哭城而已。”

林鏡:“他認出我沒。”

係統:“上官晚的樣貌整個修真界就沒幾人見過。而且楚非歡現在還不知道和上官晚的婚事。”

林鏡:“哦。”

綠綺赤紅著眼和一乾淩霄派弟子禦劍飛過來找到他,見到就齊刷刷跪了一排。

林鏡讓他們起身,經過此事,他是一點都不想去九陽劍宗了。

跟領頭弟子說了聲,第二天馬上有人過來接他回淩霄派。

修真界風起雲湧,而林鏡這裡卻是安靜的很。

因為竹筏上和他的一番交涉,讓林鏡好幾天都懶得去看楚非歡發生了什麼事。楚非歡現在是天之驕子,惡人想欺辱他都得偷偷摸摸,有什麼好看的。

林鏡有時就跟係統聊天:“顧相思應該也是金牌吧。”

係統死鴨子嘴硬:“她不是玩家。”

林鏡折千紙鶴,嗤笑:“不是玩家?”他眼神幽黑冰冷:“你騙誰呢,我猜她就是玩家,還是惡人陣營的。”這是他十年來越觀察越肯定的結論。

係統:“你彆亂猜好吧,她對主角那麼好。”

林鏡坐在瓔珞殿,放飛手裡的千紙鶴,勾唇:“對主角好就不是壞人了?”

他用朱筆給千紙鶴上色,吊兒郎當,嘴中輕哼:“蓮花落,蓮花落,看爺娘不是親”

林鏡知道楚非歡這一生注定跌宕起伏,但沒想到第一個變故會來的那麼快。

破天暴雨,打碎了一地的夾竹桃。

他飄到九陽劍宗的戒律堂,那裡已經占滿了人。

而楚非歡就跪在正中央,旁邊是一臉焦急的顧相思和他最好的朋友——九陽劍宗的少主薛問情。說是少主其實也名不符實,他是掌門已故妹妹的唯一兒子,修為低下,掌門多年閉關不聞不問,在門派裡身份也尷尬。人人敬他三分,卻也沒把他當回事。

執事長老震怒:“屍體就在他腳下,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顧相思急得跪了下來:“不,長老,肯定事有蹊蹺,非歡不是這樣的人。”

執事長老:“我隻相信證據。”

林鏡安靜站在人群中央,聽著他們嘰嘰喳喳的吵鬨,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宗門大比還沒結束,突然就出了一樁血案。

死的是四大門派之一長虹殿的首席弟子桑天宇,爆屍在楚非歡門前,丹田儘碎死狀極為恐怖。桑天宇是金丹修為,又有各種宗門法寶,擱在同齡人裡也是皎皎者,能夠有能力殺死他的,隻有楚非歡了。

九陽劍宗裡他的仇人不少,壓抑了很久的氣現在一股腦噴了出來。

“就是他!顧師姐,你就彆摻和了吧。當初你帶他進來我就知道是個禍患。”

“這小子看起來就不是好人長相。”

長虹殿的長老痛失愛徒眥目欲裂,說:“九陽劍宗今日不給我一個說法,就彆怪我翻臉不認人!我要他血債血償!”

而楚非歡遇到這種事,他的師尊玄隱尊人卻來都懶得來。隻剩他一個小輩立在無數大能麵前,握劍沉默不言。

薛問情咳嗽了兩聲,虛弱開口:“長老,我覺得還是調查清楚在下結論比較好。”

執事長老:“現在事情還不清楚嗎?除了楚非歡還有誰能做到這樣殘忍殺害一名金丹弟子。如今各大門派都在我劍宗,要是傳出去包庇弟子殺人的名聲,今後我們怎麼在修真界立足。”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楚非歡,目無法紀,濫殺無辜,按照門規,當誅!”

“長老!”顧相思霍然抬起頭眼眸赤紅。

“哈哈哈哈痛快!”

“爽!”

人群有人拍掌大笑,也有人焦急出聲。

“長老不可!”

“長老!”

林鏡一眨不眨看著楚非歡。外麵的喧囂絲毫影響不了他,就像他的任何舉動也影響不了外界一樣。

楚非歡半跪地上,春水劍插入地中,背脊挺拔如鬆柏。

當誅。

可是主人公怎麼可能死呢。

大雨磅礴,有人握劍走了進來,聲音很淡卻讓四周都安靜下來:“楚非歡不該死。”

青色的衣袍,腰間係著仙盟的令牌。

付清風。

“付清風?”

滿座皆驚。

當今天下的出竅期大能隻有五位,四大門派深居簡出神魔莫測的掌門人和前任仙盟盟主封無塵。

而付清風是封無塵生前摯友,又是仙盟的人。

他一出現,瞬間所有人鴉雀無聲。

小輩間的打打殺殺,一般都不會驚動掌門人,現在全場就他的輩分最高。

“付清風,縱你是仙盟的人也不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吧!”長虹殿的長老理智全失,赤紅著眼怒吼。

付清風隻說:“人不是他殺的。”

長虹殿長老:“那是誰殺的!你給我在場隨便指出一個人來!”

付清風沉默不語。

突然一聲輕笑傳來。

“我觀這小孩,倒是有些意思。”

斜風暴雨裡,慢慢走出個坐輪椅上、黑綾覆眼的青年來。

黑發黑袍,皮膚蒼白,嘴唇如血。

本來就鴉雀無聲的戒律堂瞬間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了。

這是占星樓的人?

唯有長虹殿長老已經氣瘋了:“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打算包庇這個賤人是嗎!”

八方齊聚,熱鬨的很。

占星樓少樓主笑說:“誰說我要包庇他的,隻是真相水落石出前,還是不要妄斷人命為好。破霞長老若是覺得不解氣,大可先把他關押到九陽劍宗劍潭之下的幽絕之獄,諸位意下如何?”

劍潭之下幽絕之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幽絕之獄那跟死刑也沒什麼兩樣了吧。

顧相思抬頭,眼睛要滴出血來:“不可,長老,幽絕之獄是關押十惡不赦至邪之人的地方,楚師弟罪不至此。”

“你閉嘴!”

有仙盟和占星樓橫在期間,長虹殿長老也不好發作取人性命,隻能臉色陰沉,勉強默認。

外麵暴雨嘩啦啦不過現在,估計也隻有林鏡有心情聽雨聲了。

他看著眾人百態。

看著顧相思各種求情。

看著薛問情甚至自動請纓要隨楚非歡一起下去。

多麼感天動地的少年情誼。

百人百相。

而春水劍插地,早在幼年的經曆裡直到解釋無用的青年,垂下眼簾,暗青的瞳孔靜靜看著劍柄上的穗子,看它靜靜搖擺,絲絛拂過隱藏其間的那隻千紙鶴。

楚非歡最後還是被關到了幽絕之獄。

為了平息長虹殿長老的怒火,他還被廢了修為,奪了劍。

這裡是宗門禁地,隔絕了一切,任何傳音、任何術法都不能穿過,哪怕你是出竅期大能。

林鏡輕飄飄隨他下來。

幽絕之獄就是個四麵都是石牆的密室。

光都找不進來,也沒有任何靈氣。

漆黑冰寒的水淹沒一具具白骨。

楚非歡一個人在裡麵,手指安靜描摹著牆壁。

當初竹筏上風流意氣的青年,如今落魄至此,眼眸卻也不見恨意。

這裡安靜到可以把人逼瘋。

林鏡呆了兩天就徹底受不了了,跑出去亂玩,玩累了還是回到楚非歡身邊。

他看著楚非歡在黑暗中,一點一點數石塊,從南到北從上到下,手指數來數去,一共三百零四塊。

他枯坐那裡,像是要坐到死去老去。

林鏡崩潰。

“三百零二,三百零三,三百零四彆數了,你無不無聊啊。”

幽絕之獄沒有光、甚至沒有聲音,林鏡一個五行之外的虛擬魂體自然不能和楚非歡聊天。

太寂寞了,寂寞到仿佛精神都要被逼瘋。怎麼會有一個人在一間石室裡能呆那麼久呢?他懷疑春秋交替,楚非歡連石壁上的紋路都一清二楚了。日複一日摩挲,日複一日沉默。

林鏡回到瓔珞殿,終於受不了,扯開了桌上的一隻千紙鶴。

寫到:“你換麵牆數行不行!”

但是馬上他就撕了,被自己逗笑。

幽絕之獄是飛升大能打造,無視一切傳音沒錯。可是他的紙鶴同樣無視一切啊。

林鏡歎口氣,掩去內心的心疼。

重新用朱筆寫下一行字,模仿著少女的語氣。

“見字如麵,楚非歡。”

“能猜到我是誰嗎?”

他在案前將紙鶴折好,看著它起飛,繞過香爐上的煙,穿越千山萬水,到那間與世隔絕的密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