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督走到九寧身後,指一指橋下清澈見底的溪水,沉聲道:“我們周家的女郎,自然嬌生慣養,金尊玉貴,吃不得一點苦。外麵就不一樣了,世道艱難,尋常百姓隻求能填飽肚子就心滿意足。觀音奴,你今天在作坊看到的那些織錦巧兒,終身都必須為作坊做活,不能婚嫁,可她們心甘情願,因為至少她們活得下去,在其他地方,還有比她們過得更苦的女子。”
暮夏時節,暑熱難耐,迎麵吹來的風也是燥熱的。
可九寧卻覺得渾身發涼。
從《戒溺女文》中,她能想象得出這條小溪裡發生過什麼。
一心求子的人家偷偷將生下的女兒丟棄到這條小溪裡,任她們溺斃,他們認為這樣做才能嚇住冤魂野鬼,如此女鬼以後不會再投身到他們家。
民間溺女太普遍了,周都督屢禁不止,最後不得不在這裡立起一塊石碑告誡老百姓。
沒有戒溺男文,因為一般人家隻會丟棄女嬰,不會丟棄健康的男嬰。
周都督蹲下、身,和九寧平視。
“觀音奴,你可要想好了,外麵的日子太艱難了。”
他給她兩個選擇,躲在內宅,還是直麵外麵的風吹雨打?
九寧望著周都督那雙蒼老的、讓人看不透的眼睛,心裡百味雜陳。
這位祖父,粗俗蠻橫的背後,竟有這樣細膩的慈心。
他是真的在為她考慮,為她做長遠打算。
這不僅僅是長輩對後輩的寵溺。
他不是把她當成逗趣取樂的阿貓阿狗,而是真心實意關心她、替她操心。
而她隻是把他當成一個目標,利用他的疼愛而已。
曆經幾世,每次都是匆匆降臨一個世界,又匆匆離開,之前待得最長的一個小世界也才一年半。
九寧獨來獨往,短暫停留,也曾試圖找幾個小弟當同盟去坑害主角,結果小弟們不管多忠心,最後關頭總會莫名其妙被主角感化,反過來坑她,她乾脆不找幫手了。
這次是她第一次以一個孩子的身份去執行任務。
從沒有人像周都督或者和三哥周嘉暄這樣真心關愛疼惜她……
一次都沒有。
隻是個任務而已。
九寧閉了閉眼睛,輕笑:“阿翁,我是您的孫女,我的出身和尋常女子不一樣,我再怎麼落魄,也不會挨餓受凍的呀!”
什麼三從四德,什麼女子本分,世人奉行的那套規矩,九寧不屑一顧。
隨時可能死在主角手上的人,哪有閒心講究那些瑣碎。
崔氏之女的身份給九寧帶來不少麻煩,同時也給了她高貴的出身,她起點高,有那麼多錢帛,還有周都督這麼一個護短的祖父,至少可以跋扈三年,有什麼可愁的?
周都督笑了笑,迎著夏日的風,慢慢直起身。
“好,觀音奴,你記住了,從今天起,大郎、三郎他們學什麼,你也要學。”
他要親自教養孫女,不管她以後學成什麼樣,有他在一日,沒有人能委屈觀音奴。
九寧眼前一亮。
什麼都學,自然就得和周家所有郎君打交道,等周嘉行出現,接近他應該很容易吧?
“謝謝阿翁。”
她眉開眼笑,張開雙臂抱住周都督。
雖然這個月以來她確實是在有意討好周都督,但心裡一直保持清醒,還是頭一回做出這樣自然而然的親昵動作。
抱到周都督結實的腰,她忽然想起這個男人一方霸主的身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發燙的臉貼著周都督的袍衫使勁蹭了幾下。
周都督笑了笑,彎腰抱起九寧,送到馬背上,捏捏她鼻尖。
“觀音奴,你是阿翁的孫女,想要什麼,用不著自己藏在心裡,大大方方告訴阿翁,阿翁不會讓你受委屈。”
九寧一時哽住,鼻尖有些酸,目光落在蒼茫的原野上。
河岸綠草如茵,山林草木葳蕤。
亂世之中的太平祥和,隻是曇花一現,天下終將大亂,各路藩鎮混戰,中原四分五裂,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周都督活著的時候,小九娘確實過得無憂無慮。他不受兒子、孫女待見,卻默默為兒子孫兒撐起一片天,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還在叮囑部下好生善待自己的家人,不求周家東山再起,更不必為他報仇,隻要一生衣食無憂就夠了。
他死後,形勢急轉直下,江州岌岌可危,小九娘被父兄送去討好鄂州太守,受儘淩、辱。
周都督為什麼會死得那麼突然?那個出賣他、害他中埋伏的人是誰?
九寧知道,要想保住周都督的性命,她必須提前把那個藏在周家的細作找出來。
她懷疑那個引誘周都督踏進埋伏圈的人是男主周嘉行。
周嘉行的生母已經過世了,他憎恨崔氏和小九娘,也恨周家其他人。
幾年之後,周嘉行親手射殺父兄周百藥和大郎周嘉言,周刺史那一房安然無恙,周都督這一支,隻有周嘉暄因為不在江州恰好躲過一劫。
然而周嘉暄幾年後也為救小九娘而死,小九娘心如死灰,隨後跳下城牆,這一支真的絕脈了。
除了周嘉行,九寧想不到還有誰會暗害周都督。
周刺史依靠周都督才能在江州實行仁政,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謀害自己的堂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