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江州的少年郎們依舊在家待不住,寧願冒著寒風去市井遊逛。
九寧隔三差五接到齊家、溫家的帖子, 都是邀她去參加鬥雞比賽的。
十一郎他們慫恿她去, 看她懶洋洋的不想動, 一大早跑到箭道堵人, 好說歹說, 求爺爺告奶奶請她出山。
九寧想著趁機多結交一些人也好, 閒時帶著護衛們出去逛逛,看看江州的市井民情。
將軍非常對得起它的名字,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江州其他世家豢養的鬥雞都不是它的對手。
憋屈了這麼些年,周家郎君終於迎來揚眉吐氣的好日子,欣喜若狂。
以前周家郎君從不踏足鬥雞場, 現在鬥雞場天天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每當頭梳螺髻、穿一襲窄袖錦袍的九寧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騎著白馬雪球馳過長街時, 郎君們趕緊推開身邊的同伴, 下榻跑到門口迎接, 爭著扶她下馬, 一口一個“小九娘”,那親熱勁兒, 比見到親爺娘還孝敬。
這天刺史府門口人歡馬叫, 很是熱鬨。
十一郎和其他郎君騎馬跟在九寧後麵, 主仆幾十騎浩浩蕩蕩馳回府門前, 噠噠的馬蹄聲傳遍大街小巷。
他們剛從鬥雞場回來。
今天又是將軍奪魁, 眾人得意非常,一路高歌。沿路老百姓知道他們是周家子弟,見他們雖然縱情笑鬨,但教養極好,並沒有驚擾路邊行人,含笑以目光相送。
見其中竟有一位穿錦袍的年少小娘子和一眾郎君同行,麵容嬌美,燦若春華,顧盼間英氣勃勃,百姓們好奇不已,打聽這小娘子是誰家千金。
知情的人道:“自然是都督的孫女,排行第九,人稱九娘,她母親來曆可大了,乃博陵崔氏女,是從長安逃難到咱們江州的。”
百姓們恍然大悟,崔氏下嫁周百藥時十裡紅妝,盛況空前,有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那時的情景。
再看白馬上的小娘子,膚光如雪,麗若朝霞,如明珠美玉,不可逼視,和她母親果然有幾分像。
一行人到得府門前,九寧翻身下馬,長靴剛踩在石階上,身後忽然響起一串“撲通撲通”的跪地聲。
她回頭一看,一群衣著單薄的男男女女跪在巷子另一邊,對著她磕頭作揖,府中護衛攔在他們跟前,不許他們靠近。
這些人有老有少,打扮還算齊整,見九寧回頭,神情激動,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
隔得太遠,九寧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手裡長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掌心,問身邊護衛阿大:“他們在跪我嗎?”
阿大步下石階,和那些平民說了幾句話,轉身回府門前,“他們是於家村的人,感激九娘免了他們的租子,今天剛好來城裡賣糧食,來給您磕頭。”
說完又道,“還帶了些地裡現摘的菜蔬要送您,府裡的管事不肯收。”
九寧點點頭,“讓他們帶回去吧,我不缺菜蔬吃。”
阿大應下。
九寧徑直進了府門。
今年她接手部分田莊賬務,首先免了於家村那邊的租子。那裡的田地太偏遠了,和鄂州挨得近,而鄂州不是周家的地盤,鄂州的主人是南安王。近年來江州兵和南安王袁家常有摩擦,袁家背後站著李元宗,於家村遲早會被袁家占去,所以她想也不想就直接放棄於家村。
亂世的土地不值錢,再過幾年崔氏在江州置辦的田地都會被周家以各種理由收回去,她準備儘快把田莊賣了換成銀錢。
心裡想著正事,九寧沒有注意到府裡古怪的氣氛,直到回了蓬萊閣,才發現侍婢們一個個探頭探腦,神情緊張。
“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們了?”
銜蟬迎上前,服侍她脫下錦袍,換上厚襖襦裙,壓低聲音說:“九娘,今天阿郎出去了沒一會兒,大郎就和三郎吵起來了,摔摔打打的鬨到現在,沒人敢進去勸。”
九寧咦了一聲,覺得有點稀奇。
兄弟倆平時相處融洽,雖然偶爾會意見不一,但周嘉暄很有分寸,不會讓周嘉言動怒,這一次是為了什麼,怎麼吵起來了?
她隨意挑了條紅地八寶吉祥折枝牡丹花紋蜀錦披帛挽上,“我過去瞧瞧。”
走在路上,九寧猜測兄弟倆起爭執的原因,不無八卦地想:難道是為了溫四娘?
剛穿過曲廊,僮仆飲墨正好從對麵跑過來,見了她,麵露驚喜之色,匆匆行禮,上氣不接下氣道:“九、九娘,大郎、大郎和三郎打起來了!你、你快過去勸勸吧!”
九寧蹙眉,一麵加快腳步,一麵問飲墨兄弟倆吵架的原因。
飲墨歎口氣,道:“最近都在傳,使君要把家主的位子傳給三郎,大郎不服氣。”
壓低嗓音哼了一聲,“大郎說三郎搶他的東西。”
九寧嘖了一聲,原來是為了這個。
小九娘的記憶裡,周都督死後,周家四分五裂,一部分聽從周百藥和周嘉言,一部分聽從周嘉行,還有一部分是牆頭草兩頭倒,當然吵歸吵,並沒有鬨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最後周嘉行殺了周百藥父子,周家唯他馬首是瞻。
周嘉暄當過家主嗎?
這一塊記憶是模糊的,周嘉暄似乎消失過一段時間,好像北上去長安趕考了。雖然天下四分五裂,士林文人仍然以進京考取進士為榮。
長廊四麵透風,九寧裹緊披帛,快步走進周嘉暄的院子,推開房門。
“嘭”的一聲悶響,迎麵一點黑影直直飛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擦著她的額頭摔飛出去,然後哐當哐當落進外邊走廊上。
九寧痛得眼冒金星,嘶了一聲,踉蹌了兩下。
侍婢們齊聲驚呼,上前扶住她。
屋裡兩個人也吃了一驚。
周嘉言麵色陰沉如水,呆呆地站著不動。
周嘉暄聽到呼痛聲,皺眉回頭,看清被硯台砸中的人是九寧,心中一緊,疾步走過來,抬起她的臉。
九寧眼淚汪汪——這是疼的,凶巴巴道:“誰打的我!”
她光潔的額頭已經泛起大片紅腫,像壽宴上圓潤飽滿的壽桃,鼓得高高的。
周嘉暄捏著她的下巴仔細檢查一番,鬆口氣,好險硯台沒砸中太陽穴。
九寧莫名其妙挨了一下,腦子暈暈乎乎的,含著兩泡眼淚,可憐兮兮,氣勢卻凶悍,緊緊抓著他的手:“誰打的我!”
“好了,乖,先讓郎中過來看看。”
周嘉暄抱起她送到榻上。
侍婢送來冷水,先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府裡的郎中很快趕過來,看過傷勢,擦了點藥膏。
周嘉暄問:“要不要緊?”
周嘉言虎著臉站在一邊,房裡氣氛尷尬,郎中沒敢問九寧是怎麼傷的,道:“養個七八天能好,這些天彆吃辛辣的,彆吃發物。”
侍婢緊張地問:“會留疤嗎?”
郎中搖搖頭,笑道:“不礙事,彆碰發物就好了,記住不要吃酒。”
侍婢一一記下,送郎中出去。
擦過藥,九寧清醒過來,從榻上坐起身,晃了晃腦袋,好疼!
“妹妹,剛才我不知道你在外麵。”周嘉言板著臉走到榻前,瞥她一眼,看她眼圈發紅,眼皮抖了兩下,“我不是有心的。”
九寧狠狠瞪他幾眼,找侍婢討來鏡子,攬鏡自照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