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 平康坊的夜晚依舊燈火通明。
這裡是長安第一銷金窟,秦樓楚館林立, 白天坊市間寂靜無人,每到日暮時分,人煙漸漸稠密,達官貴人、高門子弟、各國商賈、文人墨客在健仆豪奴的簇擁中結伴前來尋歡作樂,火樹銀花不夜天, 絲竹管弦,人語笑鬨,晝夜不絕。
風雪彌漫,一輛輛珠纓華蓋馬車迎著刺骨的寒風穿行於坊曲之間,曲巷深處時不時響起哪家豪奴嗬斥路邊行人的責罵聲。
靠近坊門的一間酒肆裡,樓下人聲鼎沸,酒客們醉意醺醺, 大聲討論胡姬絢爛的舞姿和曼妙的身段。
樓上雅間, 身著一襲丹朱地織金翻領胡服的男人斜倚麵臨巷口的軒窗,看樣子有些年紀了,胡子拉碴,眉宇間難掩疲倦之色, 但雙眼依舊明銳,眼神淩厲似鷹隼,袍衫下肌肉起伏, 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榻旁橫放一把長刀。
“都督。”一名身著圓領袍衫的文士走上樓, “李司空今晚留宿郭牙娘的寓所。”
周都督撫掌輕笑:“我沒讀過書,不過記得一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當年我那堂兄高中後就讓家仆揣著錢陪他逛平康坊,一夜花光幾百金盤纏,隻能寫信回江州讓家裡人送錢給他打點。老家夥不服老,也學年輕人賞花,夜夜如此,這北裡出了名的花魁美人,他都睡遍了吧?”
每屆新晉進士,雁塔留名,曲江櫻桃宴,燈閣前打球,躍登龍門,出儘風頭。而進士高中後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拜訪平康坊名妓,名妓們也以陪同新晉進士出遊為榮。曲江大會,哪個進士沒有攜名妓同遊,都不好意思和同伴們說話。
周刺史年輕時亦不能免俗,高中後和同鄉一起去北裡尋訪紅粉佳人。佳人確實如傳說中的談吐不俗,能詩會畫,自然要價也高,周刺史那時年輕臉皮薄,生怕北裡佳人恥笑,花光了盤纏哄佳人一笑。第二天回邸舍租不起馬,主仆兩個是走回去的。
都督前一句還像模像樣地念詩,後麵一句就開始不著調了,什麼叫做“睡遍了”?
裴望之笑著搖搖頭,道:“京中傳聞李司空樂不思蜀。”
周都督輕哼一聲,“長安是天下第一等溫柔富貴鄉,處處都是錦繡叢,不過這些絆不住老家夥的腿,他的基業在太原,盧相公想用這一招留人,還不如直接派神策軍屠了司空府。”
李元宗進京前,小皇帝為示對他的敬重,特意在京中為其開辟司空府。那座宅院原先是武宗皇帝潛邸時的住所,若換作其他人,早就上表謝罪了,李元宗卻欣然“笑納”小皇帝的美意,帶著親隨部曲和他的義子們堂而皇之住了進去。
朝中文武大臣見李元宗如此驕橫跋扈,紛紛上疏彈劾。據說小皇帝案頭的折子隨便抽出一卷,上麵準有李元宗的名字。
裴望之道:“河東軍兵強馬壯,李司空的義子個個能征善戰,盧公等人未必敢下手。”
周都督咧嘴一笑,撥開擋風的簾子,指指樓下。
“這些天平康坊比以前熱鬨。”
熱鬨得近乎詭異。
裴望之眯了眯眼睛,聽懂周都督的話外之音,小聲問:“都督覺得長安會有異變?”
“早就變了,隻在早晚。”周都督放下簾子,道,“老家夥進京以來不知道收斂,如今滿朝文武、長安街巷都在傳他那回行獵的時候搶皇帝獵物的事,盧公表麵上一味退讓,暗地裡引誘老家夥流連花叢,說不定真有除掉老家夥的打算,不過他們文人做事磨磨唧唧的,老子都等得不耐煩了,他們還在觀望!”
雖然自己也是文人,但裴望之沒有反駁周都督,沉吟片刻,道:“如果盧公他們布置下陷阱,說不定真能困住李司空,不過盧公為人謹慎,又有奸宦曹忠從中作梗,拖了這麼久,隻怕難以成事。”
“不一定。”
周都督搖搖頭,想起一個人來,“你這些天拜訪昔日知交故友,可否聽他們提起雍王?”
“雍王?”裴望之抬起頭,“就是和武宗皇帝血緣最近的那位大王?”
武宗皇帝即位後,懲治宦官,革除弊政,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朝政穩定,隱隱有複興之相,可惜武宗皇帝駕崩得突然,又沒有留下子嗣,給了宦官可趁之機。曇花一現的短暫太平後,十年間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各地接連爆發□□,強大帝國日複一日的衰落下去,朝政混亂,經濟衰退,民生凋敝,各大藩鎮互相混戰。
朝廷的統治早已是名存實亡,隻不過還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稱帝罷了。
雍王李昭的父親是武宗皇帝的堂弟中山王,母親出自清河崔氏,血統高貴純正,而且年少早慧,溫文爾雅,有幾分武宗皇帝年輕時的品格,朝中大臣對他寄予厚望。
可惜李昭身體不大好,曹忠就是以這個為借口改立當今小皇帝。
周都督道:“大朝會那天我聽人議論雍王,都說他長得端正,禮賢下士,柔中帶剛,有昔日武宗之風,可惜是個病秧子,走幾步路喘幾口大氣,一看就知道和他父母一樣活不長……”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笑得意味深長。
“那日行獵,這位雍王抱病沒有出席,曹忠特意派人去興慶宮看望,坐實雍王在房裡養病……那平康坊裡的雍王,又是從哪塊石頭裡蹦出來的?”
裴望之愕然,“都督在平康坊看到雍王了?”
周都督點點頭,嘴角挑起,含笑道:“他打扮成一個給北裡妓|女送花傳信的小僮仆,彆人認不出來,瞞不住我。我看他那天腿腳便利,走路利索,一口氣翻過欄杆,不像是久病的人。”
裴望之聲音裡掩不住震驚:“這麼說,雍王和當年武宗皇帝一樣,故意以病弱示人?”
武宗皇帝即位前,宦官把持朝政,左右君王廢立,武宗皇帝怕遭到奸宦毒害,假裝懦弱怕事,甘願被宦官利用,熬到即位後,武宗立刻大刀闊斧地整頓朝政,貶謫宦官,風氣為之一肅。武宗死後,宦官才卷土重來。
所以越多的人說雍王像武宗,曹忠越要打壓他。雍王大部分時間隻能待在興慶宮,不能隨意走動,後來宮中奉禦說雍王天生不足,絕對活不過二十歲,曹忠才漸漸放鬆對雍王的看管。
周都督拿起酒碗,抿一口葡萄酒,道:“這個雍王比小皇帝有魄力,長安長大的王侯公子,又是皇室子弟,李家子孫,肯定不甘心成天被閹人呼來喝去,盧相公他們行事拖泥帶水,最近的異變可能和雍王有關,小小年紀就知道怎麼聯合大臣在曹忠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簡單呐。”
裴望之思索片刻,直接問:“都督看好雍王?”
周都督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長安待久了,也有了其他想頭?”
雅間裡安靜下來,呼嘯的北風卷起簾子,嗤啦響。
聽出周都督話裡的警告之意,裴望之一時悚然,額頭爬滿細汗,忙起身下拜。
周都督神色如常,低頭喝酒,淡淡道:“你記住,我來長安隻是為了盧相公給的好處,長安的局勢和我江州兵無關。雍王是英主也好,庸才也罷,他們李家江山早已是窮途末路,朝廷氣數已儘,我做不來力挽狂瀾的事,也不想舍命陪雍王去冒險。我知道盧相公派人遊說過你,要你勸我效忠朝廷,我今天把話說明白了,我這人沒多大野心,隻想保住一家老小,讓他們省點口水,我周麟絕不會摻和他們的事。”
裴望之跪在地上,含淚稽首道:“屬下確實同情雍王,曹忠為人狠辣,殘害忠良,屬下昔日舊友、親族皆命喪他手,屬下恨他入骨!不過屬下既已投都督帳下,自然凡事要為都督考慮,不敢因一己私心壞都督大事。若有違背,任憑都督處置。”
周都督沉默了幾息,哈哈大笑,下榻扶起裴望之。
“你跟隨我多年,你的為人,還有什麼說的?用不著如此。”
說著倒了一碗酒遞給自己的幕僚,笑著道:“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不必多心,飲了這碗酒。”
裴望之舉袖悄悄擦去眼淚,接過酒碗,一飲而儘。
等他平複心情,周都督接著道:“李昭想殺李元宗,長安不是久留之地,通知城外的江州兵,讓他們警醒點。”
裴望之恭敬應是。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軍務,下樓結了酒賬。
樓下鬨哄哄的。
滴水成冰的寒冬,貌美如花、膚白似雪的胡姬隻穿了一件輕薄舞衣,裙裾散開如花朵,光著一雙小巧纖足,踩在毯上,腰肢如蛇一般扭動回旋。
胡樂歡快活潑,高昂雄健,弦鼓齊鳴,橫笛合奏,胡姬的舞姿和著曲調,亦是婀娜生動,舞如蓮花旋,轉袖若風雪。
酒客們看得目眩神搖,如癡如醉。
周都督掃一眼酒客們的癡狂之態,嘴角一撇,目不斜視,穿過喧鬨的大堂。
身後樂曲忽然停了下來。
周都督扭頭。
美貌胡姬雙眸望向周都督,目光盈盈如秋水,似有埋怨之態。
酒客們回過神,順著胡姬的目光看向周都督,見他雖然年長,但體格壯健,氣度不凡,而且衣飾華貴,身邊親隨個個人高馬大,一看便知是居於高位的貴人,不敢得罪,壓下騰起的怒火,酸溜溜地道:“綠姬一舞,千金難求,這位郎君不看完就走嗎?”
其他酒客跟著起哄。
綠姬繼續舞動,雙臂高舉,細腰輕扭,那雙美麗的眼睛一直望著周都督的方向,欲語還羞。
所有人都看著周都督,等他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