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三(1 / 2)

江州。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 入冬後接連數場鵝毛大雪,偶爾也會放晴,但積雪還未化完, 又覆一層新雪,家家戶戶屋簷前垂掛一排晶瑩剔透的冰掛。

晨鐘響過,旭日在鐘聲的催促中慢慢爬上半空。

雖然和以往一樣, 外邊仍然不太平, 仗似乎要打到家門口了, 但皚皚白雪籠罩下的江州依舊如昔, 日光傾灑而下,融化的雪水順著冰掛往下滴淌, 折射出一道道光輝。

臨近正旦,街頭巷尾人頭攢動, 熱鬨非凡, 貨棧門外擠滿天還沒亮就趕來排隊等候的百姓。

一切和往年一樣,一副安定太平光景——然而隻要置身人群中, 聽一聽老百姓們彼此寒暄閒話時討論最多的話題, 就知道今年這個年關恐怕不好過。

米價已經一漲再漲了,雖然三郎周嘉暄前不久公開以酷刑處置了一批趁機哄抬糧價的奸商,並開倉放出一批糧食, 暫時穩定住糧價, 不過那終究隻是杯水車薪而已。

坊門開啟的短短半個時辰內, 街市裡就發生四五起鬥毆事件。人心浮躁, 每個人都惶惶不安, 隨便一點口角紛爭也會引發大的騷亂。

裴望之剛喝了碗稠米粥,剛出爐的胡餅才吃幾口,就被請到正堂處理坊民尋釁滋事的糾紛,前一個還沒解決,下一個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一上午下來,他喉嚨都啞了,終於暫時處理完手頭幾件麻煩事,咕咚咕咚灌下一碗茶,又來人了。

來人臉上表情複雜,小聲道:“先生,三郎將大郎禁足,大郎不服氣,帶著幾個仆從想從後門出去,結果翻牆的時候摔了下來,剛才郎中去看過,說大郎的腿摔斷了。”

裴望之沉默了一會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接上了嗎?”

來人點點頭:“接是接上了。大郎這一摔,少說幾個月不能下地走動。”

裴望之皺眉問:“有沒有告知三郎?”

來人壓低聲音說:“三郎知道……大郎摔下來的時候,三郎就站在長廊裡……”

裴望之臉色微變,眉心跳了幾下。

來人道:“先生……其實護衛可以救下大郎的,不過三郎當時沒有吭聲,護衛們不敢動,隻能眼睜睜看著大郎摔下來……”

裴望之歎口氣,訓斥來人:“胡說什麼!離得那麼遠,就算護衛反應過來,也未必能救下大郎!”

來人哆嗦了一下,忙俯身道:“屬下胡言亂語,先生恕罪。”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議事的側院。

周都督不在家,周嘉暄暫時接管周家,他不願僭越,正院一直空著,平時處理事情都在側院。

側院沒有重新修整,隻把廂房重新收拾了一遍,現在周嘉暄起居坐臥都在這裡。

裡頭人聲嘈雜,來來往往彙報事情的下人和屬官腳步匆忙。

裴望之走過長廊,眼角餘光瞥見長廊底下幾株佇立在積雪中的老樹,忽然怔住。

這個側院……也是九寧最常待的地方。

她偷懶的時候喜歡躲在樹下的秋千上打瞌睡,周都督一麵笑話她,一麵又特意讓下人在樹下設紗帳,怕她瞌睡的時候被院子裡的蟲蟻叮咬。

裴望之曾為此暗中嘲笑周都督:平時在部下麵前威風凜凜,回到家竟然要操心孫女會不會被蟲子咬到這種瑣碎小事,要是讓李元宗這些人知道了,都督絕對會惱羞成怒的!

放在以前倒也沒什麼,以都督的為人,可能會大大方方地承認他就是疼愛九寧,然後得意地炫耀自己有個如珠似寶的漂亮孫女……可如今九寧的身世被揭穿了,都督會怎麼看待九寧,裴望之也猜不到。

都督脾氣不好,前一刻還笑盈盈的,轉眼就翻臉,愛之欲之生,惡之欲其死。

他以前有多喜愛九寧,得知真相後可能就有多嫌惡這個和他沒有一丁點血緣關係而且讓周家蒙羞的小娘子。

裴望之望著雪中的老樹,眼前仿佛浮現出九寧坐在秋千架上朝自己揮手時的情景。

真是個漂亮的小娘子呀,不論什麼時候都光彩照人,微笑時頰邊一對淺淺的梨渦,如明珠生暈,燦若春華。

她此刻要是在這裡,這堆滿落雪的院子肯定不會這麼寂寥清冷,隻要她眉眼微微一彎,冰天雪地也能如豔陽春日那般生機勃勃。

這樣的美貌,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也就罷了,眼下偏偏卻是這樣的亂世,她又一天天長大,覬覦她的人會越來越多……

裴望之出了一會兒神,搖搖頭,走進廳堂。

兩個屬官正和周嘉暄商量安排護衛出府為百姓清掃積雪的事,這是府裡的老規矩,每年都是如此。

百姓們居住的房屋不像豪族世家的深宅大院這樣堅固,他們有的住瓦房,有的住泥屋,有的住草棚,大部分屋頂隻是簡單用蘆葦、草杆、濕泥、竹篾搭建的,漏風漏雨不說,承受不了太多重量,冬天雪大的話必須除去積雪。

周刺史每年都會派周家護衛為平民掃雪,但是今年府裡發生了很多事,一時顧不上這頭,不巧周刺史又“病了”,養病期間誰也不見,屬官不敢自己拿主意,一直拖到現在。

周嘉暄看著手裡翻開的一本卷簿,聽兩個屬官旁敲側擊問周刺史的近況,沒有抬頭,道:“局勢緊張,府裡沒有那麼多人手去掃雪,通知各坊、各鄉、各裡,讓他們自行召集壯士清雪,主動應募者,每天可得米二升。”

兩個屬官對望一眼,明白周嘉暄這是擺明了不許任何人見周刺史,心中暗暗著急。

周嘉暄手中的竹管筆停了一下,輕聲問:“還有什麼事?”

屬官猶豫再三,心一橫,拱手道:“三郎,月餘來使君沒有隻言片語傳出,街巷間議論紛紛,人心浮動,鄂州又虎視眈眈,隨時可能發兵攻打我們,城中亂象四起,危機四伏,百姓們敬重使君,唯有使君出麵才能安撫他們……掃雪隻是小事,但年年都是使君親自號召城中百姓,今年卻要換一個做法,隻怕不妥。”

兩人頓了一下,齊聲喝問:“三郎,敢問使君到底患了什麼病?為什麼不許我等探視使君?”

周嘉暄抬起頭,表情溫和,眼神卻如刀鋒,“你們這是懷疑我?”

兩個屬官甕聲甕氣道:“三郎素來正直恭順,我等不敢。”

周嘉暄掃他們一眼,淡淡道:“使君臥病在床,需要靜養。你們既然知道城中亂象四起,就該明白這時候府裡絕不能生亂。你們現在來質問我,可是受了什麼人的鼓動?”

屬官臉色一僵。

周嘉暄垂眸,落筆的動作不慌不忙,道:“該怎麼穩定人心,不必我教你們。”

屬官咬牙,交換了一個眼神,長歎一聲。

使君忽然病倒,向來不管事的三郎一反常態出麵接手周家全部事務,而且手段出人意料的強悍。他以前雖然沒正經管過事,但一直跟在周刺史身邊曆練,周都督又早就為他準備好人手,加上他名聲好,練兵時拔得頭籌,接管也順理成章,隻花了半個月就安撫好族人,讓其他房聽命於他。

幾個上跳下竄的刺頭被周嘉暄以“督戰”和“收攏流民”為由打發到最危險的陣前去了,現在周家人為他馬首是瞻,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其他人不敢有任何異議。

幾個月前屬官們還和周使君歎息說三郎哪裡都好,隻可惜過於文弱。

誰能想到才不過眨眼間,一直雲淡風輕的三郎驟然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屬官權衡再三,到底不敢觸怒此時的周嘉暄,強笑了一下,躬身退出去。

裴望之在旁邊觀望了一陣,走上前,“三郎,都督那邊有沒有消息?”

周嘉暄搖搖頭:“南北的幾條通道都被鄂州阻斷了,所有消息送不出去。”

裴望之眉頭緊鎖。

他因為一件小事臨時返回江州,之後就和周都督失去聯係。在此期間,不知道周刺史做了什麼,鄂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江州包圍了,城中人人自危。屬官們無奈之下隻能放出假消息,讓世人以為周都督仍然身在江州。

這一招果真起效,鄂州很忌憚周都督,圍住江州後並沒有進一步動作,一直按兵不動,圍而不攻。

但周都督並不在江州,他們不可能永遠拖下去,鄂州如果發現真相,肯定會立刻舉兵攻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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