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討厭吃藥。
因為大多數時候她並沒有生病, 吃藥沒用不說,接下來幾天還會被勒令待在屋中修養,隻能吃清淡的食物, 喝難聞的苦藥汁子。
這回真病了, 煎好的要送到跟前,雖然渾身發軟,手抬都抬不起來, 她還是沒讓多弟伺候, 嫌藥太苦,自己端著碗, 一口氣飲儘苦澀的藥湯,躺回枕上。
吃了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 緊緊抱著隱囊,合眼睡去。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江州, 躺在溫軟馨香的床褥裡,帳前的葡萄飛鳥紋香囊送出縷縷甜淨幽香,侍女在一旁殷勤服侍。
“乖, 良藥苦口。”
三哥周嘉暄會這麼勸她,然後允諾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吃藥。
周都督愛縱著她,但吃藥這種事卻絕對不會允許她任性。
不過他會光明正大瞞著郎中帶她出去玩, 讓她騎他的馬, 帶她去城外跑馬踏青。
鶯啼燕語的暮春四月, 池畔槐柳蔭濃。
瀲灩的花光樹影中,九寧錦緞束發,穿一襲泥金翻領團花錦袍,縱馬馳過繁花似錦的堤岸,衣袍獵獵。
歸家時,發鬢旁不知什麼時候落了幾朵豔麗春花,衣袍襟袖盈滿潑辣花草香。
連馬蹄也仿佛帶了幾分香氣,引得蝶飛蜂繞。
周都督騎馬和她並轡而歸,拂去她鬢邊落花,哈哈笑。
“整天悶在宅子裡,沒病也懨懨的!彆聽你老子囉嗦,以後觀音奴想出來玩,就騎阿翁的馬,沒人敢攔你!”
九寧笑著應聲,摘下一朵怒放的芙蓉,簪在周都督束發的巾幘旁。
“阿翁戴上花,比三哥還俊!”
周都督吹胡子瞪眼,佯裝發怒,擰她鼻尖:“連阿翁都敢打趣,我看你病真好了!”
九寧趕緊躲開,狠狠夾一下馬腹,催馬疾跑,回眸輕笑,頰邊一對梨渦。
不是她故意想撒嬌……
一個人的時候,生病了、不舒服了或者受傷是常有的事,她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有錢就去看郎中,沒錢便忍著。
但身邊的人那麼關心、那麼在意……
她突然發覺,喔,原來人生病了需要休息呀。
像個孩子,沒有大人在身邊,摔倒了會自己不聲不響爬起來,若是有大人在旁邊,不由自主就覺得有點委屈……
因為被人珍視,所以不自覺會如此。
九寧並不覺得這是軟弱的表現,她又不是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隻是個平凡人。
她隻是……偶爾想偷偷懶而已。
縱然所有記憶會失去,也算是痛痛快快經曆一回,沒有虛度。
許是湯藥裡加了安神助眠的東西,九寧覺得頭疼減輕了點,慢慢睡熟了。
但睡得不大舒服,一直在不停做夢。
意識半清醒半夢朦朧,知道自己在做夢,卻醒不來。
夢見很多似曾相識的陌生場景,她一個人,不停輾轉於不同的世界,認識不同的人。
每一次,都以殺人結束。
身邊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浮雲如白衣,須臾若蒼狗。
到最後,還是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手裡握了把短劍,劍刃似雪,銀光閃爍。
這是第幾次?
九寧不記得了。
大雨滂沱,天地間掛起萬丈雨簾,群山峻嶺、平原溝穀、城郭坊市儘數淹沒在大雨中。
像是誰捅破了天,銀河傾瀉而下,到處都是冰冷的雨水。
雨滴砸在眼皮上,有些疼。
九寧收好短劍,茫然地四顧一番,想在無邊無際的雨幕中找到一個可供避雨休憩的地方。
剛走出幾步,腳下不知道踩了一個什麼明顯不是泥濘土地的東西。
對方發出一聲悶哼。
要死不活的樣子。
九寧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她俯身,撥開男人臉上的亂發。
右臉一道長長的刀疤。
九寧怔了怔,記得好像要殺這個男人。
短劍就在腰間掖著,她卻沒拔劍,而是彎腰,將受傷的男人扶起來,拍拍他的臉。
“喂——你沒死吧?”
他要是死了,那自己的任務不就失敗了?
她得親手殺了他。
男人身負重傷,濕透的衣袍上全是暈開的血跡,雙手血淋淋的,幾可見骨。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渙散。
還好,還有一口氣!
九寧眼珠轉了轉,抹去臉上雨水。
正好她還欠男人一條命沒還呢!
九寧想起來了,男人回京途中遭到暗殺,部下拚死保護他,他不願拖累同僚,隻身引開前仆後繼、怎麼也殺不完的死士,然後就不知所蹤。
她剛巧打聽到這個消息,一路找了過來。
也是她運氣好,靠著直覺往北走,竟然真的讓她找著他了。
距男人不遠的地方,一地屍首,正是前來刺殺他的死士。
九寧隻有一個人,不可能短時間內掩埋掉所有痕跡,隻能背起男人,先帶他離開。
後麵肯定還有追兵,她得儘快把男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然後就兩清了。
九寧扶男人起來,看到他衣袍底下的傷口,嘖了一聲。
虧得他皮糙肉厚,被砍成這樣了竟然還能支持到現在,果然厲害。
男人太重了,九寧剛背起他時,差點沒被壓趴下。
“真重啊!”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雨勢變小了點,天色黑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敲在臉上身上的雨滴也是黑的。
九寧咬牙,抬頭辨認了一下方向,邁開步子。
她知道追兵很快會找過來,不敢耽擱,咬牙背著男人,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山穀。
雨越來越小。
九寧集中精力背著男人埋頭趕路,其他感覺暫時弱化了。雙腿像灌滿了鉛,每抬一下都是折磨。
“真重啊!”
她又抱怨了一句。
就這麼走啊走,天邊漸漸浮起淡青色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