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風, 下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冷得刺骨。
九寧掀開帳簾, 剛走出幾步,冷得直打哆嗦。
周圍昏黃火光搖晃, 懷朗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追出來。
她沒穿鞋, 隻著羅襪,長發鬆鬆挽著, 因為氣憤, 雪白臉上泛起薄紅。
朦朧的光影籠在她臉上、身上, 在她的每一根發絲上鍍了一層溫柔的光暈。
親隨們呆呆地望著她。
周嘉行停步, 雙眉略皺, 雖然看不到身後的情景, 卻能從親隨們臉上的神情看出他們在失神。
他掃一圈左右, 眸光銳利。
親隨們心裡咯噔了一下,忙收回視線, 退開幾步,和身邊的人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周嘉行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九寧一腳踩進雪地裡,幾步走到他身後。
積雪鬆軟, 隻穿了一雙薄襪的腳踩上去並沒有硌得疼, 不過真的很冷。
很快就濕透了。
冰涼的感覺順著腳底直往上衝, 她蹙眉, 不及開口抱怨, 前麵像座山一樣一動不動的周嘉行忽然轉身, 眸光微垂,視線落到她腳上。
“你看,沒有鞋子,我也能走的。”
九寧儘量心平氣和地道。
周嘉行沒說話。
近在咫尺,九寧看著他那雙淺色眼眸,再一次確認:站在她麵前的,是周嘉行。
不是什麼其他人,也不是她要費心去應付的任務。
就是周嘉行。
“二哥。”
朱唇輕啟,她輕輕地道,不是故意撒嬌,亦不是諷刺。
隻是發自內心地想這麼叫他。
這一聲輕喚,周嘉行等了很久。
他直直地望著她,眸子裡暗流湧動。
忽地俯身,抱起九寧。
送她回了帳篷,放她靠坐在榻邊,單膝跪下,抬起她的腿。
她腳上羅襪早就透濕。
看他似乎恢複成正常的周嘉行了,九寧立刻控訴他:“我冷。”
腳指頭在羅襪裡扭動。
周嘉行看她一眼,作勢要起身。
九寧攥住他手腕:“等等!”
話還沒說完……不對,還沒開始說!
周嘉行看著她緊攥自己的手,道:“讓你的侍女進來。”
“我自己來。”九寧道,指指屏風,“你給我站那兒去!等著!彆想跑!”
外邊的親隨乖覺,知道裡麵肯定要熱水和新襪子,很快找齊了送來。
懷朗端著熱水踏進大帳,剛好聽到九寧對著周嘉行發號施令,嘴角抽了一抽,躊躇著沒敢繼續往裡走。
下一刻,他張大嘴巴,看到周嘉行——他們說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郞主……竟然真的如九寧命令的那樣站起身走到屏風後麵,還站得筆直,手上一顫,差點打翻銅盆,像被雷劈了一樣,久久回不過神。
九寧的聲音喚回他的神智:“放那兒吧。”
懷朗低著頭走過去,放下銅盆,左腳絆右腳,腳步虛浮,夢遊似的出去了。
九寧沒叫多弟進來伺候,自己換上新的暖和的羅襪,穿上靴子,下地,背著手走到周嘉行跟前。
周嘉行看著她。
火光透過帳篷照進來,能看清他深邃的眉目,線條流暢,利落。
地上橫放一張長榻,九寧坐到書案前,示意他也坐下。
張口正要說話,簾子撩開半邊,阿山探頭探腦,道:“郞主,又抓著一個……”
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出去!”
九寧忍無可忍,怒道,隨手抓起一本卷帛扔了過去。
哐當一聲,卷帛落地。
阿山嚇了一跳,瞠目結舌,呆呆地看著九寧。
九寧橫眉冷目。
周嘉行跪坐在她對麵,臉上沒什麼表情,也沒出聲說什麼。
似乎習以為常。
九娘……九娘脾氣好大……郞主都不敢吱聲了……
阿山暗暗咋舌,縮了縮肩膀,轉身溜之大吉。
到了外麵,其他人圍上來:“郞主怎麼說?”
阿山嗬嗬了兩聲。
怎麼說,郞主一個字都沒說!
大帳裡頭,九寧起身撿起被自己扔出去的卷帛,小心拍去塵土,放回原位。
萬一是重要的東西就不美了,還是得放好。
周嘉行看著她,嘴角微翹。
終於安靜了。
“二哥。”
九寧正襟危坐,倒了碗茶,推到周嘉行麵前,凝望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對不起。”
周嘉行有些詫異,緩緩抬起眼簾。
九寧看著他的眼睛,迎著他的視線,“對,我騙了你……我故意接近你,試探你,撒謊騙你,一開始,我沒有把你視作兄長。”
她知道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有些話其實用不著費心找時機。
周嘉行目光平靜,沒作聲。
“我們沒有一個好的開始……”九寧苦笑了一下,“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想過要害你,從來沒有。”
即使是夢中的前世,她也不會用這種假意示好的手段去對付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也不知道你發現以後心裡在想什麼,不明白你是怎麼看我的……”
她接著道,“二哥,我不知道我的欺騙已經傷害到你……”
周嘉行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她明白這一點,以前不在乎……
現在,不得不正視他。
他贏了。
“這些天我很混亂。”
九寧喃喃道,給自己倒了碗茶。
茶水早就冷了,她端起碗,啜飲兩口,試著理清自己的心緒。
被他戳破謊言後,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先離他遠一點。
剛付諸行動,就被他發現了。
冷靜下來以後,她明白,眼前這種尷尬僵持的局麵必須由自己來打破。
起因是她,自然得由她來結束。
大概猜出她想做什麼,周嘉行居然避而不見。
生氣?
氣不起來。
周嘉行冷硬不吃,比她還彆扭,而且還單方麵拒絕所有溝通的機會,快把她逼崩潰了。
罵他吧,他無動於衷。
打他吧,打不過。
跑吧,終有一天還是要麵對。
九寧深吸一口氣。
“後來,我想明白了,二哥,不管我的目的是什麼,不管我後來是怎麼想的,總之,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茶水輕輕蕩漾,幽光瀲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