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淚順著銅燭台流淌, 凝成嶙峋的小山包形狀,燈火昏黃。
周嘉行呼吸均勻,眉心輕皺, 眼圈微微發青。
九寧凝望著他, 出了一會兒神, 鬆開手指。
卷發從她指間滑走。
一直以來,有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她到底是誰, 從哪裡來, 為什麼背負了這樣的命運?
在弄清楚這個盤踞心底的疑問前,她沒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
又或者說, 她認為這沒有意義。
因為她可能還是會忘記的。
就像忘了大將軍一樣。
她低頭擦了擦眼睛, 手背觸到一陣濕涼之意, 眼角有些酸澀。
身旁忽然響起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聲。
周嘉行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手指抬起她下巴。
九寧神思恍惚,沒有躲開。
周嘉行拋開手裡的書冊, 看著她, “怎麼哭了?”
他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淚花。
動作很輕柔, 但他倦極睡著之前伏案寫信、看書,手指蹭了很多灰, 指節又粗礪,擦過她眼睫時, 一陣刺疼感。
九寧不大舒服, 蹙眉, 往後躲了一下。
周嘉行眸光微沉。
收回手,扭頭看著搖曳的燭火,沉默了一會兒,問:“嚇成這樣?”
平時不是膽子很大的麼,竟然嚇哭了?
九寧看著他那張和大將軍肖似的臉孔,心裡還恍惚著,沒有吭聲。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落淚。
醒來的時候,眼角已經濕了。
她找到枕邊的錦帕,擦去淚珠,道:“我沒哭!”
語氣有點凶。
周嘉行轉眸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
“頭還疼不疼?”
九寧搖搖頭。
“哪裡不舒服?”
她接著搖頭。
“餓不餓?”
還是搖頭。
“想不想吃茶?”
她愣愣地點頭。
周嘉行下床去了。
他穿靴,繞過屏風,走到帳簾前,吩咐外麵等候的隨從。不一會兒端著熱水熱茶進來,一碗送到床邊,遞給九寧。
九寧接過茶碗捧在手心裡,聞到熟悉的紫筍茶香氣,抿幾口,心裡很熨帖。熱度從手心往四肢百骸擴散,整個人慢慢暖和過來。
茶喝到一半,她想起昏睡之前的事了。
周嘉行問她聽懂了沒有。
她當然沒聽懂,不僅沒懂,還更茫然——他簡直是瘋了,竟然說出那番話,徹徹底底屬於他是什麼意思?他們之前不是挺和睦的麼?她都說了真心把他當兄長,他為什麼還不滿意?
非要她整天圍著他撒嬌叫哥哥,和周家徹底斷絕關係,以後隻認他這一個兄長,全心依賴他,他才稱心如意?
未免太霸道了!
現在她好像懂了一點。
正因為懂,所以更覺得不可思議。
抬起頭,周嘉行坐在她對麵,手裡也捧了碗茶,不過沒有喝,茶水滾燙,熱氣氤氳,他的臉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過分,多不合常理。
難怪他權欲心不重,卻參與到這場逐鹿中原的角逐之中。大概在他看來,隻要足夠強大,就能擁有他想要的。
就像他那天在永安寺供佛時說的,他想要什麼,那就努力去爭。
還有什麼比天下之主權力更大?
他說到做到。
九寧浮想聯翩,心中暗暗道: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麵對他的時候總有一種底氣不足的心虛感。
除了欺騙之後的負罪感,還有其他原因。
原來她殺了他那麼多次。
九寧喝口茶,心裡翻江倒海,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鹹的摻雜在一處,攪成一團亂麻,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似怨非怨,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總之,不是被仇家找上門的恐懼絕望。
茶碗空了,關於前幾世的記憶慢慢遠去。
坐在她麵前的人是周嘉行。
是二哥。
九寧捧著碗發呆。
周嘉行的手伸了過來,取走她手裡的碗。
她恍恍惚惚,看他拿著茶碗出去,順便把睡前忘吹熄的燭火也吹滅了,以為他不會再進來,仰麵躺下,準備入睡。
誰也不能打擾她睡覺,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剛整理好被子,周嘉行又進來了。
黑暗中,他徑直走進裡間,矮身坐在床榻邊,作勢要脫靴。
九寧睜大眼睛:“你還上來?”
剛才他看書看累了才會合衣睡在自己身邊,現在兩人都醒了,茶也吃了,他怎麼不走?
周嘉行動作一頓。
九寧目光警惕,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以前把他當哥哥,自然不會想到其他事情上麵去,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根本不是哥哥,也根本不滿足於當哥哥!
她不懂,他也不懂嗎?
他那麼狡猾,分明懂!
她不想欠彆人的,他了解她這一點,才會故意模糊界限。
要是那晚真的答應他的要求,想也不想就知道,他肯定會得寸進尺、步步緊逼,絕不會止步於做她唯一的親人。
周嘉行抬起頭,視線落到九寧臉上,眸光銳利。
九寧被他看得一愣,突然反應過來,心道不好。
但後悔已經晚了。
果然,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動作刻意放慢,很慢很慢。
他看著她的眼睛,手指慢慢解開線繩,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脫下長靴。
九寧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啪嗒兩聲,皮靴落地。
周嘉行上了床,越過疊起來的被褥,兩手撐在九寧身側,俯身看她:“我為什麼不能上來?”
九寧嘴角微微一抽。
他太可惡了。
為什麼非要逼她去懷疑,然後自己去求證?
還我以前那個溫和體貼的好二哥!
她閉一閉眼睛,沒好氣地道:“二哥,我累了,想睡。”
周嘉行看著她。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