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狗男女!
看到九寧坐在那把和另一張胡床並排放著的胡床上時, 似有驚雷在頭頂炸響, 劈得阿延那眼冒金星,半天回不過神。
然後,他心裡隻剩下這一句控訴。
狗男女!
在他以為周嘉行是九寧的情郎時, 他不惜和周嘉行作對, 費儘心機要把九寧搶到手中, 為此得罪周嘉行, 被父親訓斥。
後來彆人告訴他九寧是周嘉行的妹妹, 他恍然大悟,痛恨自己當時沒看出來,白白得罪人。
追悔莫及。
等他終於收拾好心情, 自認倒黴, 誠心誠意找九寧賠罪時, 卻看到眼前這樣的場景!
她又變成周嘉行的人了!
呸!
阿延那狠狠啐一口。
什麼兄長, 什麼妹妹,什麼周家,什麼蘇九……
並排安放的胡床, 一把象征首領,另一把, 隻有地位能和首領平起平坐的首領夫人有資格並坐!
阿延那忽然眼圈一紅,雙手捧住臉。
再也不相信他們了!
……
九寧注意到阿延那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古怪,沒有多加理會。
營地裡又不是沒女子, 她那天還看到一個部落的首領就是女人, 他擺出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沒見過穿男裝的美人嗎?
她眸光一轉, 看向其他人,眉頭輕蹙。
平時看到她嬉皮笑臉的阿山幾人發現她也在這裡後,神情大變,全都僵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
一個個驚恐萬狀,呼吸都屏住了。
大帳裡鴉雀無聲。
剛才還見過,這會兒怎麼都啞巴了?
九寧心裡一跳,直覺情況不對。
這些隨從現在的這種呆滯,和以前那種對著她的呆愣完全不同。
她立刻要起身,剛動了一下,周嘉行走過來,俯身,按住她的肩膀。
他貼著她耳畔,緩緩道:“彆動。阿山他們逾矩了,讓他們看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讓他們明白,你是我的什麼人。”
因為他沒有公開表露對她的心意,所有人以為九寧還是他妹妹,他們想方設法朝她獻殷勤,哄她發笑,意圖是什麼,不必懷朗點明,他比誰都清楚。
還好現在什麼都沒發生,阿山他們隻是單純的知慕少艾。
周嘉行說話時的熱氣就縈繞在耳邊。
九寧手心發麻。
原來如此。
她記得他曾隨口提起,有些胡族部落的女子地位很高,首領夫人可以和首領並排坐胡床參與族中議事。
這兩把胡床早就放在這兒了。
他要她當著阿山他們的麵坐在這兒,就是要警告阿山他們。
九寧閉一閉眼睛,沒有動。
原來剛才並坐著談話時他那一刹那的溫和隻是她的錯覺。
不,也不全然是錯覺,溫和的那個二哥是他。
現在這個強勢的二哥也是他。
懷朗領頭,大帳裡的所有人慢慢反應過來,先給周嘉行行禮。
然後一起看向九寧,鄭重朝她致意,行的是同樣的禮節。
沒有任何遲疑,動作恭敬。
阿山回過神,也和其他人一樣行了禮,雖然動作慢了其他人一步,但神情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呆滯。
他看著周嘉行的目光,依舊忠誠,敬仰。
周嘉行也沒有特彆注意他或者提防他,大方磊落地暗示完,開始吩咐事情。
九寧沒作聲。
等所有人告退出去,她慢慢站起身。
天光昏暗,帳篷裡點起油燈,一星如豆燈火照亮周嘉行的側臉。
他低頭寫著什麼。
九寧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
等在外麵的懷朗跟上她,送她回大帳。
九寧掃一眼左右。
外麵都是生麵孔,阿山幾人從大帳出來後便消失不見了。
她低聲問:“二哥會怎麼處置阿山他們?”
懷朗愣了一下,反問:“為什麼要處置?”
在他看來,郞主讓阿山他們向九寧行禮,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阿山他們服從強者,既然效忠郞主,就不會三心兩意。以後他們會自己注意分寸,保持距離。如果誰不服,大可以直接提出挑戰。而不是一邊假意服從,一邊陽奉陰違。部落的人恥於這種小人行徑。
九寧鬆口氣。
是她多心了,周嘉行再彆扭,也不會喪失理智。
她回到自己的大帳,不意外地發現外麵多了十幾個親隨。
周嘉行即將出征,自然會加派人手看住她。
九寧找來紙筆,盤腿坐下,腦子裡回憶剛才在周嘉行那裡看到的輿圖,把能記住的畫在紙上。
帳子輕輕搖動,多弟端著熱水走進來,神色震動,小聲道:“九娘,我都聽說了!”
營地裡傳遍了,那個叫阿延那的少主是哭著走出大帳的。現在大家都把九寧當成周嘉行的夫人來看待,還有人找多弟打聽什麼時候辦喜事。
能和首領平起平坐的夫人必定是正室夫人,其他部落的人已經分頭行動,悄悄預備賀禮。
多弟找了很多人打聽他們部落裡的規矩,得知不是所有首領夫人有資格參與議事後,心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
她跟著九寧從南走到北,眼界開闊,深知現在世道不太平,弱肉強食,強者為尊,唯有兵強馬壯者才能不被欺侮。
九寧生得美貌,心地又好,得有人護著她才行。周家打著那樣的主意,她要是回到周家,肯定會被送出去。
多弟不喜歡周家,也不希望九寧回去。
可不回去,還能去哪兒?
周嘉行對九寧好,而且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妹妹,毫不猶豫地救她,體貼照顧她。
多弟當時覺得,跟著周嘉行是個不錯的選擇。
後來兩人鬨翻,周嘉行強行留下九寧,多弟心裡冷笑:原來周嘉行是那種心思!是她看走眼了!
她提防著周嘉行。
但現在知道周嘉行真心想娶九寧,她思前想後,權衡利弊,突然覺得這樣其實也不錯。
男人都是一樣的,與其惶惶不可終日,不如好好利用眼前這一個。
正好九寧也不討厭周嘉行。
多弟看得出來:九寧有辦法安撫周嘉行,隻要她想,她能讓周嘉行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九寧沒有那麼做。
多弟很疑惑:撒個嬌就能解決的事,為什麼九寧不願意?
她放下銅盆,服侍九寧洗臉,緩緩說出自己的想法:“九娘,周使君雖然是後起之秀,但勢力已經擴張到襄州,他掌握商路,所有商隊都要給他過路錢,他的錢肯定多得花不完!”
嫁給周使君,花他的錢,支使他的人手!到時候,她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想要什麼有什麼。
當然,前提是周使君是真心的。
九寧明白多弟在暗示什麼,搖頭失笑。
多弟果然還是多弟,永遠以利益為先。
她拿起一支銀簪撥了撥碗裡的燈芯,看著昏黃的火苗,道:“他是二哥。”
確實如多弟所說,周嘉行想要她,不是正好嗎?她可以利用這一點控製周嘉行,繼而控製天下局勢,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反正她沒有意中人。
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但如果真那樣做了……那周嘉行心底的那個結可能永遠都解不開。
這個彆扭的家夥,知道她接近他另有目的,想用這一點作交換,說得冷靜從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點都不計較其他……看起來好像很強硬……
卻讓九寧覺得難過。
為他難過。
她慢慢合上畫好的地圖,輕聲道:“他是我二哥,我不想再騙他。”
不管這段時間心裡有多混亂,她始終記得這一點。
一切從她的欺騙開始,她不想再以欺騙結束。
多弟似懂非懂,走到一邊自己琢磨去了。
……
大帳外,懷朗一臉疑惑,看著麵對著帳簾卻一動不動、身影像是僵住的周嘉行。
郞主這是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正想開口提醒,周嘉行慢慢轉過身來,神色有些異常,淺色雙眸,閃過冷冷的暗芒。
“郞主可是想見九娘?”
懷朗試探著問。
周嘉行沉默不語。
懷朗便不問了。
過了一會兒,周嘉行回眸,凝望大帳。
部將們整裝待發,就站在不遠處等著他。
旗幟飄揚,風吹颯颯作響。
一輪明月緩緩爬上山巔,營地角落裡燃了幾堆篝火,木柴熊熊燃燒,巡視的兵士繞著營地騎行,馬蹄深深陷進積雪裡,遠處有笑罵聲傳來。
周嘉行想起那個月夜,和九寧一起,沐浴在無邊月色中,並轡而行。
群山靜默,四野沉寂,月華潑地如水,潺潺浮動。
抬起頭,漫天絢爛輝光。
九寧騎在馬背上,回眸朝他微微一笑。月光如銀,她似乎也融在那一絲絲柔和的光芒中,點漆雙眸,亮如星辰,隨時可能乘風歸去,化作夜空中的繁星。
他想把這顆閃耀的星子留在自己身邊。
不論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