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和雪庭彙合, 馬不停蹄,向西行去。
炎延早已經帶著部曲在山下等候。
多弟也被帶出來了。
當然, 周嘉行的人也遠遠跟了上來。
他隻是答應放九寧離開, 不表示真的撒手不管。
九寧暫時沒理會身後遙遙綴著的懷朗,找到炎延,要來名冊, 從頭到尾看完, 回望身後沐浴在月色中的陡峭崖壁,已經看不到長安了。
她收回目光, 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
炎延、阿三幾人、能吃的秦家兄弟站在最前麵, 後麵是沉默的部曲, 風吹亂他們的衣袍,他們神色平靜, 將一如既往繼續追隨她。
他們沒有多大的信念和抱負, 既然跟著她能吃飽飯,那就一直跟著罷!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能吃飽飯就很不錯了。
部曲們的隊列再往後,是雪庭和他的武僧們,旁邊一隊肩披白氅的兵士,那是楊節度使派來協助九寧的親兵。
雪庭身邊保存著武宗皇帝和崔貴妃的親筆書信、印章、信物以及其他能證明九寧身份的物件,武宗生前並不知道愛妃已經有孕在身,但他依舊做了許多準備。
以前, 那些準備用不上。
因為武宗不希望自己死後崔貴妃淪為被人利用欺騙的傀儡, 他希望崔貴妃能遠離戰火, 平安度日。
現在,九寧需要啟用那些武宗未雨綢繆、提前布置的準備。
這些準備,既有人手,有親兵,也有大筆財寶。
雪庭仍然不讚同九寧的決定。
他認為九寧身份特殊,又生得美貌,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她應該躲避戰火,遠離中原。
最好逃到南方去,而不是主動蹚渾水。
他甚至覺得周嘉行是個不錯的選擇——周嘉行已經知道九寧的身份,卻沒有想過利用這一點,還為她隱瞞。而且他有可以保護她的能力。
九寧心道,雪庭要是知道周嘉行心裡在想什麼,肯定就不會這麼認為了。
雪庭反對她,不過他依舊竭心儘力為她奔走,按照她的意思,聯絡節度使楊昌,道出她的身份。
楊昌得知九寧居然是武宗的遺腹女,驚詫不已,立刻派親兒子楊澗送來他的親筆信,表示他願意庇護九寧。
九寧知道,楊昌仰慕武宗,忠心於朝廷,但這份忠心並不足以讓楊昌投效她。
皇室名存實亡,早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在一次次失敗後,沒有人傻到繼續飛蛾撲火。
忠誠如楊昌,也對朝廷徹底失望,盼望著哪方勢力趕緊結束亂世,還天下太平。
他幫助九寧,僅僅隻是想為武宗儘一點心力,保護李家的滄海遺珠。
若武宗還在世,九寧這個公主受儘寵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在長安橫著走。
但現在小皇帝都沒人搭理了,誰還把一個父母雙亡、流落民間的公主放在眼裡?
想要獲得彆人的認同,必須得鼓搗出點什麼。
九寧勒馬,迎著撲麵的寒風,掉頭往西。
既然要利用公主的身份行事,那麼,她會努力做到最好。
如此,方能勝任起這個武宗之女的身份。
這是她自己的路。
……
大半個月後。
梓州。
廳堂內高朋滿座,正舉行一場熱鬨的盛宴。
屋外滴水成冰,屋內,身著輕薄紗衣、肩披彩縵的胡姬和著歡快的樂曲翩翩起舞,舞姿絢爛,彩絛飛揚。
穿團花衫的侍女和圓領袍的內侍手捧托盤,穿行於溫暖如春的大廳內。
未幾,額頭沁出細密汗珠。
笑聲此起彼伏。
膀大腰圓、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的梓州刺史盤腿坐在長榻上,手中擎了隻鎏金獸形酒盅,一邊吃酒,一邊和身邊的部將、文士大聲談笑。
而在他不遠處,一名文秀青年端坐主位,身邊幾名美貌侍女態度恭敬,為他斟酒。
眾人雖然隱隱以青年為尊,但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梓州刺史身上。
青年一臉和氣,也看著梓州刺史,一副饒有興致的傾聽模樣。
即使被梓州刺史輕慢,也沒有露出惱怒之色。
……
私宅外,幾隻碩大的燈籠高高懸掛,照得大門內外恍若白晝。
鋪了一層黃土的巷道間擠滿各家寶馬香車和等候的奴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行連夜趕路的貴客騎著馬走到燈光下。
領頭的男人一身墨綠小團花窄袖圓領錦袍,下巴蓄有短須,身材魁梧,相貌堂堂。
僮仆認出他,立刻浮起一臉笑,上前行了個禮,“楊將軍可算來了,使君問了好幾次,說將軍必不會缺席,想來是路上耽擱了,打發人去迎,人才剛走沒一會兒呢!”
楊澗哈哈大笑,下馬,道:“要給叔父準備賀禮,因而才耽擱了些辰光,我是從東門進城的,你們的人肯定跑岔道了。”
說著話,回頭指指幾匹空鞍馬,馬背上掛滿累累的獵物。
“我親手獵的,拿下去收拾乾淨。”
僮仆笑著應了,請楊澗進門,目光不經意掃過旁邊一人,呆了一呆。
那人剛剛翻身下馬,動作瀟灑利落,楊澗立刻側身示意他跟上自己,態度鄭重。
楊澗是節度使楊昌之子,少年將軍,性子頑劣,除了他父親,還沒人能降得住他。
梓州刺史和楊節度使曾一起出兵平叛,是多年好友,將楊澗當成自家子侄看待,常喚他上門指點他武藝。
每次楊澗來拜望梓州刺史,都是僮仆負責接引。他深知楊澗的脾性,知道這位將軍無法無天,敢當麵和李司空派來的使者叫板,還從未見他對彆人如此恭敬。
僮仆留了個心眼,仔細打量那個下馬的年輕人。
那人年紀不大,唇紅齒白,膚光勝雪,金環束發,穿一襲紅地鸞鳳銜花枝紋窄袖翻領錦袍,腰束玉帶,佩雙玄魚佩,腳踏羅靴,氣度優雅,英氣勃勃。
一雙烏黑靈動的明眸,目光漫不經心掃視一圈,霎時,白日裡在賓客麵前大出風頭、被明亮的燈光籠罩的一盆盆殷紅珊瑚盆景立馬黯然失色。
周圍伺候的仆從、護衛被她容光所懾,全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噤聲不語。
僮仆反應過來:原來這位年輕郎君是個男裝打扮的小娘子!
而且還是一位容色傾城的美人。
沒聽說楊家哪一房有這麼一個出塵脫俗的絕色,看眼前這小娘子的打扮和舉止,必定出身富貴,也絕不會是楊家從哪裡擄來的美姬,她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
莫非是楊將軍未過門的娘子?不然楊將軍何必這麼殷勤?連小娘子下馬都要一眼不錯地看著,生怕她摔了。
一時之間,僮仆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
他走神的時候也沒忘了正事,請楊澗入廳堂外的廊內,讓他稍等,自己先進去通稟。
楊澗臉上笑容不變,小聲對身邊的九寧道:“我向來不愛應酬,這裡的人十個有九個和我不對付,他們不敢惹我,殿下跟著我進去,不管誰來同殿下說笑,殿下無須理會。若鄧使君問起,我就說殿下是我從弟。”
九寧點點頭。
鄧使君就是楊澗稱呼為“叔父”的梓州刺史,日後占據蜀中、登基稱帝的鄧珪。
她雖然穿了男裝,但彆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小娘子,自然也瞞不住梓州刺史。但是這種宴會場合,她又和楊澗同行,周圍人隻當他們兩人鬨著玩,絕不會當場追根問底,大家心知肚明便是了。
兩人低聲交談幾句,一人大笑著快步走出廳堂,人還沒到,聲音已經飄了過來:“你這小子,說好今早到,怎麼來得這麼遲?罰酒!”
卻是梓州刺史的兒子親自迎了出來。
楊澗上前和他廝見,開門見山,直接問:“消息是真?”
鄧郎君頓了一下,肅容道:“騙你就算了,難道家父還能騙伯父不成?”
楊澗長長舒了口氣,麵露喜色,撫掌一笑,抱拳道:“勞哥哥代為通傳。”
鄧郎君笑著摟他的肩膀,“就曉得你一心隻惦記這個,咱們好久沒見了,先陪我喝幾杯再說。那位未必肯見你。”
說著撇撇嘴,道,“今天宴會上來了個大和尚,據說是長安的名僧,名號叫雪庭,為了躲避契丹軍逃來梓州,正給我父親他們講經書呢,沒趣!誰耐煩聽那些因果循環?你記住了,彆湊過去!”
楊澗微笑道:“我最不耐煩和大和尚打交道了!”
九寧站在一邊,心裡暗笑,看楊澗大大咧咧的樣子,本以為是個實誠人,沒想到說起謊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難怪能把楊節度使氣得七竅生煙。
幾天前進入梓州境內前,他們和雪庭兵分兩路,雪庭比他們先一步抵達梓州刺史的府邸。
所以外人不知道他們互相認識。
忽然感覺有視線久久停在自己臉上,九寧抬起頭,回望過去。
鄧郎君正看著她,目光疑惑。
楊澗小聲說:“這是我從弟,跟著我出來見見世麵。”
鄧郎君身為一名紈絝,屋中美姬如雲,常在脂粉堆裡流連,一眼便看出九寧是女子,也看得出她氣度不凡,不能隨便調笑,又見楊澗態度不像以前那樣囂張,反而很小心翼翼的樣子,眉心挑了一挑,自以為懂了,立刻擺出正經表情,點頭道:“令弟一表人才,比你這個哥哥強多了。”
楊澗哼道:“原話奉送給你,你那幾個弟弟也個個出類拔萃。”
鄧郎君臉色頓時一沉。
鄧家幾位郎君麵和心不和,為搶繼承人之位打得頭破血流,眾人皆知。
兩人寒暄了幾句,進了廳堂,和眾人打招呼。
應梓州刺史之請,雪庭要開講,賓客們立刻圍了過去。
其他對佛理之說沒興趣的繼續飲酒看歌舞。
楊澗走到梓州刺史跟前,送上賀禮。
梓州刺史看到他,捋須微笑,關心他幾句,要他今晚留下,然後讓兒子代為應酬。
……
楊澗和鄧郎君退到外間來觀賞歌舞,談話間故意多次提起其他幾位鄧家郎君。
鄧郎君心中煩悶,隨口找了個借口走開。
楊澗打發走獻媚的鄧家女伎,坐在角落裡,自斟自飲。
九寧就坐在他身旁。
外人隻當他倆有體己話說,沒有湊過來自討沒趣。
……
不一會兒,內廳傳來一片腳步聲。
坐在主位的清秀青年似不耐煩聽雪庭講佛理,起身下榻,隨手扯住一名舞姬摟住,轉過屏風。走路的時候,不停往舞姬脖子裡探,恨不能整個人趴在舞姬身上。
廳裡的官員們神情複雜,有的麵帶感慨,有的憤憤不平,有的不屑嘲諷,站起身,目送青年離開。
九寧端著酒杯,餘光掃過通往後院的側門,看到青年走進去了。
她立刻對楊澗道:“他聽懂雪庭的暗示了,我們找機會混進去。”
楊澗應了一聲,連吃幾杯酒,吃得臉上漲紅,踉踉蹌蹌站起身。
旁邊的侍從忙過來攙扶。
九寧也站起來,扶著楊澗的胳膊,對侍從道:“我兄長不勝酒力,客房在何處?”
侍從躬身道:“小郎隨我來。”
他們出了外間,走過曲折的回廊,客房的侍女迎出來服侍,預備醒酒湯和沐浴的香湯,為楊澗梳洗。
待楊澗睡下,侍女們退了出去。
九寧留在屋中,刻意支起半邊窗,看外麵回廊空無一人,小聲問:“楊將軍果真不善飲?”
床榻上的楊澗捂著腦袋哼哼了幾聲,道:“不瞞殿下,我天生不善飲,以前逞強和鄧大比試,喝了兩碗就倒下睡了一整天,鄧家的人都曉得,所以他們不會懷疑。”
九寧點點頭。
楊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這會兒沒醉!”
九寧看他一眼,他不說這句還好,說了這句,她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快醉了。
這時,門外響起說話聲。
幾個穿圓領袍的內侍站在階前,不知道和廊前的侍女起了什麼爭執,吵成一團。
楊澗趕緊坐了起來。
趁侍女們被內侍纏住,一道身影悄悄靠近客房,叩響窗扉,小聲道:“楊將軍在哪兒?我家主人要見他。”
楊澗很激動,聽到這一句,霍然站起,抬腳就要往外走。
九寧蹙眉,攔住楊澗。
楊澗一愣,“殿下不是想見聖人嗎?”
九寧抬起手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楊澗沒看懂她的眼神,但還是乖乖地閉上嘴巴。
外麵的人繼續叩響窗扉,道:“三郎等候多時,楊將軍快些,誤了時辰就沒機會了。”
李曦排行第三,人稱三郎。
九寧還是一動不動。
這回楊澗忍不下去了,雙手不停比劃,用耳語的聲音道:“他說得沒錯,機不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