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外有雨聲傳來, 豆大的雨滴砸在闊大的芭蕉葉上,嘩啦嘩啦響成一片。
廊前雨簾垂掛, 滿池翠綠荷葉被打得抬不起頭,積水漸漸漫上石階。
雨勢太大,九寧從楊節度使那裡回來, 雖然穿了防雨的鬥篷, 衣衫還是濕透了,回屋脫下木屐, 香湯沐浴, 喝了碗辛辣的薑湯,小睡了片刻。
她喜歡聽著雨聲入睡,讓侍女支起兩扇窗。
雨水潺潺流動的光影打在正對著窗的六曲折疊屏風上, 窗前濕漉漉的。
這一覺, 九寧睡得很沉。
但她夢中仍然能夠聽到雨聲, 唰啦唰啦, 溫柔繾綣,嫋嫋不絕。
九寧覺得有點冷。
她低頭,感覺自己好像坐在一片柔軟的雲彩上,四周雲絮環繞。
凜冽的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鼓滿她的衣袖。
她站起身, 環顧一周, 目之所及之處, 隻有大片大片純澈的藍和白, 一眼望不到儘頭。在遙遠的天際處, 浮動著淡淡的燦爛金光。
這地方仿佛很熟悉。
就好像她在這裡待了很久很久似的。
我在這兒做什麼?
九寧記憶模糊,站在雲巔之上,衣袂翻飛,呆呆地發怔。
忽然,腳下雲層迅速散開褪去,風刮得更猛烈了。
九寧一下沒站穩,失重感襲來,整個人往後一仰,像一片被秋風從枝頭扯落的枯葉,慢慢飄落。
雲層離她越來越遠。
她緩緩往下墜,不知道墜了多久,慢慢看不清那湛藍的天和翻湧的白雲。
黑色的原野之上,一個男人站在那裡,正仰首望著墜落的九寧。
他眼神專注,抬起手。
九寧跌了下來,正好落入男人那雙堅實的臂膀中。
她一臉茫然,抬起眼簾。
男人低頭,緊緊抱住她,一雙淺色的眸子,眉眼深刻,胡子拉碴,眉宇之間隱隱幾分落拓。
“抓到你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沉聲道。
語氣既冰冷又熱烈,像是炙熱的熔漿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九寧心口猛地直跳。
……
屋外大雨滂沱。
芭蕉葉被壓得低垂至廊前欄杆上,雨水順著葉子流進長廊。侍女們拿來竿子,把欄杆上的芭蕉葉撥出去。
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飄入屋中,窗下斜倚著軟枕熟睡的九寧翻了個身,揉揉眼睛,醒了過來。
她躺著出了一會兒神。
剛才好像夢到周嘉行了?
侍女推門進來服侍九寧梳洗。
她喝了杯茶,清醒過來,挪到外間書案前,一眼掃到書案上的信封。
周嘉行從橦州回到西線戰場上去了。懷朗這次跟在他身邊,沒有回成都府。信是其他人送來的。
這次盟會上,先有周嘉行反客為主,後有九寧讓懷朗送去的聖旨,李承業計劃落空,不僅沒能狠挫周嘉行的銳氣,還無形中幫助周嘉行在其他人麵前確立地位,瓜分地盤的事不了了之。
西線、東線同時反擊,契丹見大勢已去,開始收攏潰兵預備撤出中原。
戰事快結束了。
九寧喝完薑湯看了會兒信,然後就睡著了。
可能因為午睡之前正好在看他的信,所以就夢見他了?
九寧按了按額角,覺得頭有些疼。
她現在明白了,每次隻要夢到和周嘉行有關的事就會頭疼。
真想按著他的腦袋狠狠捶他幾下。
……
九寧小憩的時候,多弟一直坐在屋中角落裡算賬目,無意間抬頭,看她剛剛醒來就捂著額頭,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忙放下筆,起身走到她身邊,倒了杯茶給她。
“貴主又頭疼了?”
九寧接過茶杯,輕聲道:“一會兒就好了。”
這種毛病治不好,等她想起來所有事情,應該不會再頭疼。
多弟皺眉,一臉擔憂地看著九寧:“貴主,要傳奉禦嗎?”
聖人惜命,西逃的路上也沒忘記帶上一直為他診脈的奉禦,奉禦醫術高明,不是凡間醫士能比的。
現在奉禦就在成都府。
九寧搖搖頭,喝口茶,滿不在乎地怕拍自己的臉,振作精神,笑眯眯道:“好了,我肚子餓了,想吃荷包飯。”
多弟忙道:“我這就去喚人送來。”
她出去吩咐侍女。
侍女很快送來吃食,除了九寧點名要的荷包飯,還有鱸魚膾、太白鴨子、炙山菌和幾碟開胃的小菜。
九寧招呼多弟一起吃。
多弟推說要去找僚佐小吏問幾件事,讓其他侍女進屋服侍,自己拿著賬冊出去了。
出了宅子,她吩咐九寧前不久新任命的長史:“請奉禦來一趟。”
長史訝異道:“已經請奉禦去了。”
多弟皺眉:“誰去請的?”
長史答:“唐澤。”
唐澤是九寧的親兵之一。剛才他在門外值守,肯定聽到她和九寧說話的聲音,知道九寧犯了頭疼的毛病。
多弟臉色陰沉,轉身回去,在長廊裡等了一會兒。
月洞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奉禦和唐澤穿過雨幕,步上台階,站在廊下脫掉蓑衣。
侍女取來乾淨的巾帕給二人擦臉,準備進屋去通稟。
多弟走出去,攔在侍女跟前,道:“貴主在用飯,彆進去擾她,等會兒我去稟告貴主。”
侍女應了聲是。
唐澤看到多弟,神色微微一變,對奉禦道:“勞先生稍等。”
奉禦會意,走到長廊另一側,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等著。
多弟支開其他侍女,看著唐澤,忽然道:“你是周使君的人。”
唐澤眼皮低垂,沒有否認。
多弟冷笑了一聲,說:“貴主早就知道周使君會在她身邊安排耳目,懷朗是明麵上的,你是暗地裡的,貴主不想拆穿你,我可不會那麼客氣!”
唐澤單手握拳,朝九寧屋子的方向遙遙行了個禮,道:“懷朗不能時時刻刻待在成都府,一旦貴主這裡有危險,他來不及給郞主報信。郞主擔心貴主的安危,派我在貴主身邊保護。”
多弟雙眼微眯,“我看你不像是保護,分明是在監視貴主的一舉一動。”
唐澤垂首道:“郞主吩咐我保護貴主,這是我職責所在,我無意窺視公主,若是有冒犯貴主的地方,任憑貴主處置。”
多弟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