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大明宮內燈火輝煌, 徹夜不息。
傷兵全部依序撤進內城,同樣進內城躲避亂軍劫掠的老百姓自發幫忙搬運守城器械,一架架□□送上箭樓,所有官員都出來守城,長劍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九寧頭戴玉冠,一襲皂色錦袍, 像模像樣佩了把寶劍,在盧公和劉將軍的簇擁下登上城頭。
夜色濃稠,看不清遠方群山輪廓,黑色原野之上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的搖曳星光——那是敵營的篝火。
鳳翔節度使雖然狼狽逃出城, 但並未損失精銳,收攏殘兵後很快就地駐紮。他們的營盤紮得很穩,到傍晚時, 又有兩路亂軍和他們彙合。
白天時他們故意縱馬至城牆下叫罵,激怒守城將士。
炎延和楊澗雖然年輕,但都不是意氣用事之人,而且剛好聽不大懂對方的方言, 沒有理會。
劉將軍這些天殫心竭慮,神情疲憊, 眉頭緊鎖,沉聲叮囑守城將士加強戒備。
九寧出現在城頭完全隻是為了激勵守城將士, 不想多耽誤劉將軍的正事, 和盧公交談幾句, 轉了一圈便轉身走下台階。
夾城內聚集了許多百姓, 夜已深了,他們還未休息,等在城牆下,林立如堵。
九寧剛步下石階,人群裡傳出一陣呼聲:“公主來了!”
眾人激動不已,都圍了上來。
“公主,京兆能守得住嗎?”
“公主,聖人還在成都府?聖人什麼時候回京兆府?”
“公主會離開京兆嗎?”
親隨立刻警惕起來,擋在九寧周圍,手按在刀柄上。
九寧示意無事,抬起頭,環顧一圈,看著眼前一張張寫滿恐懼和淒惶的麵孔,緩緩道:“諸位父老,我身為武宗之女,誓與京兆共存亡。”
她語氣平淡,唇角微微翹起,眉眼間一縷淡淡的笑意,夜色下肌膚白如初雪,容色傾城,火把放出的昏黃光芒籠在她身上、臉上,周身一層薄薄的暈光。
守衛的將士們握緊長|槍,附和道:“誓與京兆共存亡!”
呼聲開始很低沉,很雜亂,後來加入進來的聲音越來越多,慢慢變得整齊而響亮,無數道聲音彙合在一處,一聲一聲,像海浪一樣起伏奔湧,回蕩在高聳的城牆之上。
震得人心頭發顫,耳膜嗡嗡作響。
眾人望著九寧,心頭忽然平靜下來,多日來的焦躁不安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們忘了城外數萬凶殘歹毒的亂軍,忘了城內剛剛經曆的廝殺,心中柔和篤定,仿佛隻要長公主在一天,敵人就攻不進來。
眾人安定下來,不再聚眾吵嚷,慢慢散去。
不遠處,盧公拄著銅杖,從黑暗的角落裡慢慢走出來,歎道:“可惜啊。”
可惜長公主是個女子。
一旁他的學生聽懂他的感歎,小聲道:“先生執拗了,長公主是女子,未必就是壞事。她若是男兒,未必能平安長大。”
如果九寧是男子,那麼不論她資質愚鈍還是天資聰穎,宦官、權臣和各地霸主能放過她麼?
雍王李昭不過是因為血緣和武宗最親近就險些遭宦官毒手,雖然他一次次躲過暗殺,但疾病纏身,不是長壽之相。
盧公笑了笑,目光放空。
是啊,他確實執拗了。
武宗皇帝何等豁達,曾有朝臣因為他膝下無子之事多次上疏,武宗一笑置之,隻說了四個字:不必強求。
唯一的骨血是男是女,武宗不會在意。
學生輕咳了兩聲,壓低嗓音道:“先生,如今長公主儘得民心,咱們得早做打算。”
盧公皺眉。
學生道:“剛剛劉將軍的稗將告訴我,鳳翔節度使得知楊將軍和炎延將軍擁護長公主,出言不遜……肆意調笑,劉將軍不願煩擾長公主,將此事瞞下來了。”
鳳翔節度使在攻打長安之前就曾揚言要霸占幾位公主,如今傳說中姿色冠代的長公主身在長安,他豈能不動心?連發幾道檄文說他是李曦冊封的親王,要進城保護宮中後妃女眷,更特意點出長公主之名,狼子野心昭然若曉。
盧公冷笑:“市井無賴,恬不知恥!”
鳳翔節度使袁霆,本是一個整日遊手好閒、不事生產、鄉鄰憎惡的市井閒漢,大字不識一個,二十歲那年因為無力還清賭債跑去偷盜鄉社的老牛,鋃鐺入獄。出獄後,他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乾脆坐起沒本的買賣。後來他的一位同鄉在縣裡起義,他正好得罪了人,忙星夜趕去投奔。他身強體壯,作戰勇猛,很快脫穎而出,得到起義軍首領的信任和重用。再後來起義軍遭到各路霸主圍剿,袁霆見勢不妙,立刻叛出義軍,親手殺了提拔他的舊主,將首級獻於朝廷,得到朝廷重用。此後他利用長安和各地霸主之間的矛盾,從中牟利,今天幫著朝廷打壓節鎮,明天幫著節鎮抵抗朝廷,如此一步步壯大,吞並周圍州縣,積攢實力,對朝廷形成很大的威脅。曹忠為了安撫和利用他,讓李曦下旨正式冊封他為節度使。
天下洶洶,豪傑並起,這是時代的必然。
袁霆和當初坐擁東川的鄧珪一樣,都很幸運地抓住時機,一躍而成為一地豪強。
盧公承認袁霆不是酒囊飯袋之流,但他從心底裡厭惡像袁霆這種反複無常、不講信義、殘暴陰毒的無賴。
和他們相比,不要臉的周都督和李司空簡直算得上是真漢子!
盧公忍氣道:“告訴劉將軍,眼下一切以守城為先,彆衝動行事。”
學生應是。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到夾牆底下,對麵一道黑影突然動了一動,朝二人頷首致意。
光線模糊,盧公眯起眼睛細看,發現那人是雍王李昭。
他靜靜地站在拐角的地方,麵容沉靜。
盧公順著他剛才凝望的視線望過去,看到在人群簇擁中慢慢走遠的長公主九寧。
他臉色蒼白,顯然在這裡站了很久。
盧公上前,問:“大王和長公主曾在宮城前長談,長公主說了些什麼?”
李昭低頭,拂去袖口雪花,淡淡道:“沒什麼。”
盧公看出李昭心不在焉,不由掃他一眼。
雍王早慧,少時又在奸宦的監視下艱苦度日,重重壓力之下,從來沒有放鬆的時候,他從小就像個大人一樣,幾乎時時刻刻都滿腹憂思,這種漫不經心的狀態實在難得。
盧公簡略和李昭說了袁霆今天在陣前揚言要強娶九寧的事,眉頭緊鎖:“大王覺得這事該不該告訴長公主?”
李昭腳步一頓,眸底掠過一抹陰霾。
盧公歎口氣,道:“大王,長公主的婚事關乎天下局勢,不可輕率。”
李昭沉默了一會兒,反問:“婚事?”
仿佛有些意外。
盧公苦笑,繼而長歎一聲,意味深長地道:“大王,長公主美名遠揚,又是武宗之女……袁霆陣前大放厥詞,絕不是突發奇想。如今世人皆知長公主在宮中……”
李昭抬起眼簾。
遠處馬蹄聲嘚嘚,九寧騎在馬背上,窈窕背影慢慢融於無邊夜色中。
她剛才出現在城頭上,激勵士兵,安撫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