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庭前白雪皚皚, 不必點燈, 也能看清楚院中景致。
氣氛壓抑沉重。
人人一臉憂色。
懷朗疾步走過長廊, 衣袂翻飛,進門後, 抱拳行禮。
“郎主,屬下失職。”
今晚的宴席是他籌備的, 出了這樣的事,他難辭其咎。
周嘉行坐在隔間榻上, 上身赤|裸,肌肉緊繃,醫士在一旁為他包紮傷口。
利刃雖然鋒利, 但行刺的侍女不是習武之人,並沒有傷及要害, 不過實在離得太近, 利刃刺中的地方傷口有些深,還是有點凶險。
醫士包紮好傷口, 起身退出去。
周嘉行叫住他,看一眼裡間,問:“她沒事?”
醫士答道:“看脈象沒什麼問題……隻能等娘子醒了再看。”
榻邊炭火燒得滋滋響,親兵垂首侍立, 窗外夜色深沉。
周嘉行沒讓仆從進來伺候, 沒受傷的那隻手抓起長袍, 隨意搭在肩上, 沉聲問:“都查過了?”
懷朗看著醫士出去,知道現在不是請罪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找出府中心懷不軌的細作,直起身,道:“查過了,宴席上並無不妥。”
出事後,他一刻不敢耽擱,親自帶人審問所有賓客,一一排查,沒有找到可疑的地方。
侍女當場就被抓住了,懷朗給她上了刑,還沒來得及問出什麼,侍女就暈了過去。他沒耐心等,讓親兵代替自己盤問,帶人查侍女的同謀。
來赴宴時,諸位部將一個個滿肚子怨言,現在則一個個噤若寒蟬——郎主賞罰分明,所以意見不同時他們敢和郎主起爭執,但是涉及到刺殺郎主、長公主,那可不是鬨著玩的!
誰要是和這事牽連上,彆說什麼兵權了,連命都保不住!
眾人極力撇清自己,為洗刷自己的嫌疑,他們主動要求留下來配合懷朗的調查。
至於調兵權、組建禁衛軍什麼的,他們不管了!
真不管了!郎主想拿就拿吧!
部將們這麼順從,要是沒有發生行刺的事,懷朗肯定會樂開花,不過現在他沒心情去管部將們,他知道周嘉行此刻最關心的事情是什麼——到底是誰在九寧的吃食裡動了手腳。
受傷的人是周嘉行,然而真正讓他動怒的並不是這個,他不關心想殺他的人是誰,要懷朗先找到威脅九寧安全的人。
這一次隻是在吃食裡摻東西,下一次呢?
如果幕後之人下的是無藥可解的毒|藥呢?
隻是設想,已經讓周嘉行壓抑不住五臟六腑間翻騰的熾烈怒火。
懷朗也是心有餘悸,後怕不已。
他已經提審了宴席上的所有仆從,基本可以確認,有人動過九寧的甜酒。
“九娘在宴席上吃的東西和其他人都一樣,隻有她吃的酒是另外預備的。”
周嘉行神情冷厲,“哪些人碰過她的東西,你親自審。天亮之前告訴我結果。”
他已近失控,沒耐心慢慢查。
懷朗沒敢多說什麼,躬身應喏,退出隔間,先叫來多弟盤問。
“九娘的甜酒是誰預備的?誰送到宴席上去的?誰給九娘遞的酒?”
多弟臉色慘白,血色一點點褪儘。
“是我。”
她顫聲道。
懷朗眼神閃爍了一下。
多弟嘴唇哆嗦著,“酒是我預備的,也是我親自遞給貴主的……貴主不能飲烈酒,我為她準備的甜酒……”
她停了下來,雙眼赤紅,微微發抖。
屋中靜得落針可聞。
懷朗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據說你擅長藥理,隻要聞一遍,就能聞出藥裡加了哪些藥材,是不是?”
多弟臉色更白了,白得有些泛青。
“不是我!”她眼睛紅得能滴出血來,“我絕不會害九娘!”
她不是好人,為了能待在九寧身邊,她故意打發走彆人送來的侍女。她包攬照顧九寧的所有瑣碎事情,隻要是九寧的生活起居,她都要一一過問,以免讓其他侍女鑽空子。她沒什麼本事,比不上炎延能行軍打仗,她也沒有讀書的天分,所以她隻能暗地裡排擠其他人……
但她絕不會害九寧!
懷朗看著多弟,“那杯酒,是你遞給九娘的。”
多弟倔強地昂著下巴,眼裡浮起點點淚光。
……
九寧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對信任的人不設防。
多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獲得九寧的青睞,她何德何能?
但是九寧是真的信任她,縱容她,隻要她不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九寧基本不會管她私底下的小動作。
九寧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讀書寫字,教她處理庶務,告訴她人有私心很正常,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從來沒有人教過多弟這些。
連她的爹娘都不會這麼耐心教養她,他們賣了她,隻為了給她弟弟攢錢。就連她的名字,也是為弟弟取的。
九寧是這世上對她最好最寬容的人。
這一點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多弟知道,早在大明宮的時候,不止一個人跑到九寧麵前去告密,說她暗暗排擠其他侍女,勸九寧趕她走。
九寧通常都護著她。
有一次多弟去送折子,聽到九寧和雪庭站在廊前海棠樹下說話。
雪庭也說起多弟排擠其他宮人的事,建議九寧多培養幾個忠心的侍女。
九寧站在樹下,踮起腳尖摘枝頭上的花,笑著說:“我沒打算讓多弟一直待在我身邊。”
聽到這句話,猶如驚雷在耳邊炸響,多弟呆呆地站在原地,汗水濕透重重衣衫。
天地霎時失色。
就像有人拿一把生鏽的鈍刀一下一下剜她的肉。
她覺得疼,哪哪兒都疼。
九娘還是討厭她了。
她不配伺候九娘。
微風拂過,花香襲人。
九寧捧著花走回雪庭身邊,腳尖踮起,調皮地把花簪在他衣襟間,含笑道:“是我把多弟帶出來的,這幾年不管我去哪裡,她都跟著我,為我鞍前馬後,勞心勞力。我得為她負責呀……我不想讓她一直當侍女,她現在還不能獨當一麵,不過已經能上手管理宮務。叔叔,以後她還會更厲害的。等時機成熟,我想辦法給她一個合適的官職,讓她可以和炎延一樣發揮她的長處。”
開玩笑似的口吻,但誰都能聽得出她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
雪庭眼眸低垂,望著衣襟前紅豔的海棠花,沒說話了。
長廊深處,多弟終於找回自己的神智。
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她剛剛心如死灰,然後又活過來了。
隻要九寧不討厭她、不嫌棄她,她做什麼都行!
多弟緊緊攥著折子,手指用力到痙攣,喜極而泣。
……
“我不會害九娘的……”
多弟喃喃道,抬手抹一下眼睛。
懷朗示意她出去,淡淡地道:“那就是你失職了,九娘的衣食起居,都是你管著。”
多弟臉色蒼白,木然地轉過身。
她確實失職了。因為她不想其他人分走九寧的寵愛,所以總是排斥其他侍女過來服侍九寧,恨不能事事親力親為。
可是她畢竟隻有一個人,不可能事事都照顧得到。
比如那壺甜酒,就曾經離開過她的視線。
……
彆院內守衛森嚴,各處都有精兵把守,外人根本不可能混進內院。
細作隻可能是府中仆從。
懷朗一個個盤問下來,對比所有人的自白,很快找到可疑的人。
是一個年輕的管事。
負責審問的親隨個個怒火萬丈,阿山直接拔刀,一刀斬落。
慘叫聲響起,管事右手的兩根手指被齊齊斬斷。
旁邊其他管事戰戰兢兢,汗出如漿。
懷朗攔住怒不可遏的阿山:“等郎主發落他。”
他雙眉緊皺,神情不大好看。
天邊隱約浮起魚肚白,府中所有人提心吊膽,一夜未眠。
懷朗讓人看住管事,向周嘉行稟告審問的結果。
“郎主,是府中的管事動的手腳,他趁多弟不注意的時候往酒裡摻了點讓人神誌不清的藥粉……”
九寧沒有吃醉,她的迷糊都是藥粉的作用。
屋中還點著蠟燭,燭火昏黃。
周嘉行坐在黑暗處,抬起眼簾,眼神鋒利。
懷朗明白他想問什麼,忙道:“這藥粉不會妨害身體,九娘睡醒之後就沒事了。”
話音剛落,裡間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周嘉行立刻站起身,掀簾進屋。
懷朗不敢跟進去,躊躇了一會兒,兩手往袖子裡一揣,站在外麵等。
……
九寧是疼醒的。
心口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抽一抽的疼。
她揉揉眉心,坐了起來。
屋中沒有點燈,一片昏暗,幔帳密密匝匝低垂,籠住側間透過來的燭光,光線朦朧。
昏睡前的記憶一點一點複蘇,她頭暈腦脹,盤腿坐起,捂著自己的腦袋,哎呦了一聲。
一雙手撥開簾子,周嘉行走了進來,背著光,身影顯得異常高大。
九寧看著他,等他走近了些,才發現他身上隻披了件長袍,係帶鬆鬆挽著,走動間,衣襟鬆散,露出裡頭纏了繃帶的胸膛,昏暗的微光中,肌肉線條起伏,蓄滿勃發的力量。
原來他也能曬黑的呀……
九寧有點走神。
床榻咯吱咯吱響,周嘉行走到床邊,在她身邊坐下,見她望著自己的身體發怔,不自覺繃緊了肌肉。
一時扯動傷口,他皺了皺眉,臉上沒什麼表情。
“哪裡難受?”他問。
九寧回過神,想起昏睡之前的事,搖搖頭,眉頭微蹙,收回視線,看向周嘉行受傷的地方,“這話該我問你……二哥,不要緊吧?”
周嘉行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無事,小傷而已。”
九寧記得利刃刺中的那一刻飛濺的鮮血,眉頭皺得愈緊,湊近了些,手指挑開周嘉行的長袍,細看傷口。
周嘉行沒有動作,乖乖地坐著,眉眼低垂,看著她圓潤白淨的側臉。
繃帶包紮得很密實,什麼都看不到。
九寧歎口氣。
他受傷了,而且這一下是幫她擋的,所以她當時直接疼暈了,現在心口還隱隱作痛。
一個人受傷,兩個人都疼……
九寧暗罵一句,給周嘉行掩好衣襟,“人抓到了嗎?”
居然有人敢當麵刺殺周嘉行,膽子還真是大。
幕後之人是誰?其他藩鎮?李承業?跋扈的部將?鄂州的世家?還是長安的人?
一時之間,她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
下巴忽然一涼。
周嘉行低著頭,手指挑起她下巴。
“再有這樣的事,不要管我,顧好你自己。”
九寧愣了一下,記起當時的混亂,嘴硬道:“我那個時候沒有反應過來才會幫你擋的……”
可能自己也覺得沒底氣,聲音壓得很低。
周嘉行凝望著她,沒說話,嘴角挑了一下,眸底浮起幾絲笑意。
他目光平靜,並沒有壓迫的意味。九寧卻覺得仿佛透不過氣來,有點不自在,輕輕拍開他的手。
周嘉行鬆開她下巴,緊緊握住她的手,扣在床榻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