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周都督走近, 九寧忽然想起多年前,周都督帶她去看那座禁溺女碑的情景。
她蹬鞍上馬, 示意親隨在原地等候, 輕喝一聲, 駿馬邁開四蹄,慢慢走起來。
寒風呼嘯,雲霞層層湧動,最後一束夕暉映在山穀中的積雪上,天邊逐漸亮起閃亮的星。
馬蹄聲越來越近, 流丹似的霞光中, 九寧漸漸看清周都督的臉。
他一臉峻容,絡腮胡子都刮去了, 顯得年輕了幾歲,未著武官服飾,一身家常圓領袍衫,鬢邊霜色傾染, 皺紋更深刻了一些, 雙眸仍舊閃爍著精明的神采。
寶刀入鞘, 鋒芒儘斂,歲月在他身上沉澱, 留下的不隻有老去的痕跡。
還有收放自如的從容氣魄。
依稀還是那個精神矍鑠、粗中有細的周都督。
兩人幾乎同時扯緊韁繩,兩匹馬都停了下來。
漸沉的暮色中, 周都督神色緊繃, “曉得我要來?”
九寧點點頭, “我今天就要走了……這一彆,下一次再見不曉得是什麼時候。”
她頓住,一笑,梨渦輕皺,“所以您怎麼會不來呢?”
周都督板著臉。
九寧抿唇,收起笑容,臉上現出幾分失望之色,撥轉馬頭,“是我想多了,原來您不想見我,那我走了。”
駿馬朝著長亭方向快走幾步。
身後沒有挽留聲,唯有周都督沉重的呼吸。
九寧眼珠一轉,抬起手,揚鞭。
一聲清脆的空鞭響,鞭尾快要落到馬身上時,後麵傳來馬蹄踏響。
她握鞭的手一緊,回頭。
黑馬追了上來,就在她身側,而鞭繩另一邊被周都督的大掌緊緊握著,紋絲不動。
他攥著鞭繩,板起臉:“真要走?”
仿佛有些委屈似的。
九寧一撥馬,和周都督麵對麵,眼睫忽閃,粲然一笑。
周都督看她一眼,臉上的神情繃不住了,鬆開手,讓她抽回馬鞭,歎口氣,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還是這麼淘氣。”
語氣似懷念,又似在感慨。
九寧收起鞭子,理直氣壯地道:“我可沒淘氣,淘氣的是都督您。”
周都督雙眼眯起,“不叫阿翁了?”
九寧笑了笑,手中馬鞭輕輕敲在自己長靴上。
“我可以這麼叫嗎?”
周都督沉默了一會兒,瞪她一眼,“都曉得我要來了,還問這些?”
九寧一臉冷漠:“都督不說,我怎麼知道您心裡怎麼想的?”
風吹過,掀起兩人的衣袍,空氣裡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那是道旁山溝裡默默開放的梅花。
周都督眉頭緊皺,有點惱怒,又有點無奈,掙紮了半晌,搖頭失笑。
“還說不淘氣……”
幾年不見,還是這樣的脾氣。
他策馬走近幾步,抬起手,手背輕輕敲一下九寧的額頭。
“好了,觀音奴,是阿翁錯了。”
這句話是帶著笑說出來的,就和以前兩人一起下棋,周都督耍賴非要悔棋,九寧怒而拂袖離開,周都督立馬扯她的袖子、抓她的辮發,笑著哄她一樣。
九寧卻聽得鼻尖發酸。
她咳了幾聲,掩飾性地道:“這才差不多。”
周都督看著她笑,皺紋舒展,“觀音奴原諒阿翁了?”
九寧收起馬鞭,長舒一口氣,抬頭,望著周都督的眼睛,輕聲道:“阿翁。”
周都督眼裡湧動著溫柔神色,輕輕答應一聲。
“觀音奴乖。”
兩人都感慨萬千,仿佛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心頭沉甸甸的。
半晌,周都督先開口了,問:“為什麼這麼篤定我一定會來?”
問完話,哼一聲,“我不來,你就不會去找我?你又不是不曉得,你阿翁我愛麵子,你求一求,我肯定心軟。”
九寧白他一眼,道:“在祠堂的時候,我聽到您的腳步聲了。”
周都督臉色一僵。
九寧下巴抬起,道:“阿翁可彆不承認,你的腳步聲我聽得出來。”
周都督走路的時候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卻不重,和他粗獷豪邁的外表不同,他走路的腳步聲聽起來其實有點斯文。
以前在周家的時候,為了方便觀察周嘉行,她常常賴在周都督正院的廳堂裡間看書,日複一日的,光聽腳步聲就能分辨出走進外邊堂屋的人是周都督、周嘉暄、幕僚還是其他人。
聞言,周都督神色微變,想起剛才在祠堂的情景。
那時他就站在窗戶後麵,透過鏤花格看闊彆已久的孫女怎麼駁斥周百藥,怎麼乾脆利落地和周家斷絕關係,怎麼頭也不回地離開周家。
她比以前又長高了些,出落得更加漂亮,像之前三郎書上讀到的:氣度雍容,顏如舜華。
這是曾承歡於他跟前、和他脾氣相投、朝夕陪伴他的寶貝孫女。
周都督歎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一種隱隱帶了點得驕傲意的情緒,“就知道瞞不過你。”
九寧莞爾。
周都督挪開視線,再次問起剛才那個問題:“你怎麼知道阿翁一定會來見你呢?”
他這幾年沒有關心過她,也沒有費心去尋找她。
九寧笑了笑,低頭,從承露囊裡拈出一枚小巧的微微泛黃的糖塊,遞給周都督。
周都督不解其意,接過糖塊,掂了掂:“給糖阿翁做什麼?”
九寧道:“阿翁,這糖是用新法製出來的,製糖的甘蔗……是青竹縣那邊產的。”
聽到青竹縣三個字,周都督怔了怔,繼而明白過來,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
青竹縣原本是襄州的地盤,當年周都督為九寧請來縣主的封號,還要了幾塊封地,青竹縣就是其中之一。周都督在這裡抓到落魄的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之後讓人接管青竹縣,將封地全部劃到九寧名下,給她作嫁妝。
戰亂頻起,南北交通阻隔,甘蔗運不出去,自然就沒法製糖,很長一段時間內糖價暴漲,九寧以前想過多種些甘蔗來製糖,還和周嘉行提起過。周嘉行不久後就送了幾船果苗和茶苗給她。
後來九寧被迫離開江州,她想著那幾塊封地肯定被周家收回去了,命自己的人撤出來,讓他們去其他地方耕種。至於那幾萬株果苗,沒法搬運,隻能就這麼算了。
這次回到江州,經過青竹縣的時候,九寧偶然想起,打發親兵去打探一下那些開墾出來的山林有沒有荒廢。
親兵回來複命時說那些山林不僅沒有荒廢,園子的規模還越來越大,每年都有新的果苗送到青竹縣,青竹縣產出的瓜果糧食一年比一年多。
九寧起初以為周家接管青竹縣以後按著她當初的計劃繼續發展,所以才能有現在的繁華景象。
但是就在剛剛出城時,一個幾年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她麵前,送上一份厚厚的賬冊,上麵記載了這幾年封地所有州縣的賦稅狀況和園子每年的支出收入,那人告訴她,這些都是她的。
封地還在她名下。
那個人,正是當年九寧打發回江州給十一郎送信的阿大。
阿大曾追隨過周都督。
九寧問阿大那年為什麼南下後就沒有音訊了。
阿大答道:“屬下走不出去,周使君那時候看得很嚴,屬下幾次北上,都被周使君的人趕回來,屬下無法,隻能留下來等待時機。”
再後來,他被周都督召回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