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鄙視的看了沈文一眼。
洗衣,確實成了謝遷有點抹不去的汙點。
他幾乎可以想象,將來修撰皇帝實錄時,上頭必有寫書著內閣大學士謝遷洗衣的記錄。
想來這洗衣宰輔,定會名流千古,這……太不嚴肅了。
實在是太難為情了啊。
謝遷突然的目光一轉,向沈文道:“此次西山書院入靈丘,令老夫想起一件事。”
沈文道:“還請謝公見教。”
他聽到謝遷早有準備,因而也就放下了心,現在謝遷突然有話說,沈文也打起精神,整個人嚴肅以待。
謝遷道:“西山書院一直在說知行合一,還有什麼同理之心和大道至簡,你難道不覺得此次入靈丘救災,與此有關嗎?”
沈文便皺著眉頭想了想,才道:“下官也在想這件事,他們奉行書不必讀太多,更講究經世致用,將繁複的學問精簡,認為孔聖人的原句便是最好的聖人之道,不必費儘心機去鑽研聖人的真諦,卻樂於去學習其他的本事,即便是農墾、騎射,總之,但凡是經世之學,無論貴賤,都肯去學,去做,哎,說句不該說的話,方繼藩和王守仁,這是生生將好好的讀書人變成了一群泥腿子啊。”
“可是……”沈文小心翼翼的觀察著謝遷,話鋒一轉:“下官又覺得,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下官忝為翰林大學士,也算是學貫古今了,不知讀了多少的經義和經注,可事實上,聖人之道到底是什麼,越讀反而越糊塗了,你說一句子曰,許多人卻是花費畢生的經曆去琢磨和細究,縱覽聖人的生平,而後再琢磨出這一句中到底有什麼深意,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天下的讀書人又有幾個能深究出這裡頭,到底是什麼道理呢?論語不過萬言而已,可對裡頭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反複的琢磨和推敲,為的……又是什麼?下官在想,或許我們的後人們再不會像我們今日這般整天抱著一部書,因書裡的一句話,便窮經皓首了吧。”
沈文顯然不知道,其實像他們這樣的學問人,隻要人類還會繼續繁衍,就永不會消失的,就譬如在後世,依舊還有紅學家,抱著一部紅樓夢,研究一輩子,通過書裡一句話,便可寫出幾萬字的論文,水平造詣之高,令人佩服。
當然,紅學家有官學和野生兩種,可無論如何,這些人即便是有編製的,也不會成為一方父母官,隻抱著一部紅樓裡的道理去治理一方,甚至治理天下。
謝遷微笑道:“我看哪,沒這樣簡單。”他頓了頓,繼續道:“這天下的讀書人,多少人在讀程朱,又有多少人,將畢生的心血都用在窮經皓首上?新學還嫩著呢,它想要說服你我容易,想要說服陛下容易,想要說服一百人,一千人也容易,可隻要天下人都還在讀程朱,科舉,就絕不敢廢黜程朱經注,科舉隻要還是代聖立言,代程朱立言,那麼新學,就不過是蜉蝣撼樹而已。”
“自然,老夫對他們還是頗為欽佩的,老夫老了,見識了許多事,終究知道什麼叫做說來容易、做來難,也見多了窮經皓首之人,侃侃而談,坐而論道。可一旦臨事了,卻是束手無策!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不能一概而論,卻也有其道理的。進京吧,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進了京師,交卸了使命,你的兒子找到了,老夫也找到了太子,我們心裡頭,大石也就落定了。”
沈文卻是臉一紅,帶著幾分不好意思道:“當時犬子生死未卜,下官人等確實是憂心如焚,所以……”
謝遷擺了擺手道:“老夫理解,若是老夫的兒子也被方繼藩糊弄得暈頭轉向,命都不要,也如令子一般,鬨出一出生死不明,估計老夫的表現不會比你好到哪裡去,這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禽獸,亦有舐犢之情,有什麼好羞愧的呢?你彆看老夫平時在廟堂之上振振有詞,滿口都是大道理,可有些大道理,老夫何嘗不是自己都不信呢,不過是為辯而辯罷了,何況太子殿下不見蹤影,陛下不也急得亂了方寸嗎?”
謝遷背著手,麵帶微笑道:“可是啊,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
沈文嚇的臉都白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下官非要和方繼藩拚命不可。”
謝遷抿抿嘴,卻是目光幽幽:“這話就說的早了,你還是不懂人性啊。”
“……”
謝遷嗬嗬笑道:“世上的事,最難的就是邁出第一步,有了一,便會有二,有了二,就有了三,三生無窮,此非人力可阻。”
沈文猛的打了個激靈,突然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謝遷卻覺得心裡痛快了,這些家夥們,可折騰得自己夠嗆啊,堂堂內閣大學士,被一群屬官綁了票,真是豈有此理,現在……你們開心了嗎?來啊,笑啊,且看你們還笑得出嗎。
……………
越是到了京師,朱厚照就變得有些不安分起來了!
雖然表麵看似很乖巧,不吵不鬨,也絕不尋思逃跑的事,可內心卻是焦慮起來,尤其是到了第六日,這隊伍走走停停,京師的輪廓已到了眼前,朱厚照的憂慮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