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每一片綠葉(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3698 字 7個月前

每當春夏之際,我常常仔細觀察那些軀乾粗壯、枝葉扶疏的闊葉樹。我發現,從同一棵樹上,很難找出兩片絕對相同的綠葉。

我常想,隻要是綠葉,不管大的、小的,形狀標準的、形狀不規範的,包括被蛀出了瘢眼的,它們都在完成著光合作用,滋養著樹。

望著樹冠上的萬千綠葉,一股柔情從我心頭漾起。我愛每一片綠葉。

我要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打這說起吧——上學期期終,我們教研組評選優秀教師,一共16個人,按比例可以評出5名優秀教師;發言踴躍,不多一會兒,就提出來9個候選人。

我是教研組組長,評選會由我主持。評議熱鬨過去了,會場稍顯雅靜。我用圓珠筆點了點記下的提名,忽然感覺仿佛有點什麼欠缺,於是抬頭環顧了一下會場——啊,為什麼沒有人提魏錦星的名呢?

魏錦星這時正坐在角落裡,他和我同歲,今年42了,長挑個兒,永遠是個平頭,皮膚稱得上黝黑,眼窩明顯塌陷,高顴骨,厚嘴唇,一眼能看出是個南方人。此刻他兩肘支在桌上,雙手十指交叉,可以清晰地聽見他扳動指關節的聲響。

我心裡動了動。魏錦星任教20年。數學教得呱呱叫,這兩年他教的那兩個班,期終考試始終名列全年級一二名,還在《中學數學教學資料》刊上發表了兩篇教學經驗,把他漏掉可不應該。

“還有沒有補充的?”我直朝魏錦星坐的那個位置看,啟發著大家。

組裡年齡最大的吳老師,仿佛有點猶豫地開口說:“我看錦星不錯……”他舉出了幾條理由,提名魏錦星為優秀教師。

但是,他發完言,除我而外,卻並沒有什麼人呼應。我想再發動一下,坐在我身旁的圓鼻頭小餘碰碰我胳膊肘說:“抓緊點吧——大夥還都有一攤子事呢!”

我就宣布散會。魏錦星頭一個走出教研組,他抱著一大摞作業本,低著頭,神色很不自然。看見他這樣,我心裡挺不是味兒。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問平時跟我無話不談的小餘:“你們乾嗎都不提魏錦星呢?”

小餘聳聳肩膀說:“他?怪物!”

魏錦星的確怪。

記得我們是同一年分配到鬆竹街中學來的,當時學校總務處有規定,我們單身教師一律兩個人一間宿舍,可是魏錦星一到學校便向領導提出要求:“我要一個人住,房間可以比他們小一半。”

總務主任一聽就火了:“什麼?要搞特殊化?沒門兒!”倒是黨支部書記周大姐有肚量,她說:“咱們不是有間8平方米的小屋嗎?就讓他住吧,隻要他努力工作,把課教好就行啊。”

於是魏錦星住進了那間小屋。

當時,我們十多個從各地大學分來的畢業生都住校,晚上,為備課的事也罷,為閒聊一陣也罷,不免要串串宿舍。

有天晚上,我去敲他的門。他慢悠悠地在裡麵說:“請進。”

我進去了。他桌上攤著書、本、數據,顯然正在備課。說來也怪,他的屋子那麼小,而我環顧之後,卻有一種空曠的感覺。他屋裡除了小床、書桌、書架和一個臉盆架外,隻有一張直徑不超過一尺的鐵腿小圓凳,他就坐在那小圓凳上備課。其實,學校裡多的是學生坐的靠背椅,他屋裡卻一把也不準備。

魏錦星見我進了屋,便站起來,客氣地問我有什麼事。我並沒有什麼特彆的事,隻不過想和他聊聊,找不到小椅子,便去坐他的床,他扽了我袖口一下,指指小圓凳說:“這兒坐吧!”我不由得坐到了小圓凳上,這才仔細看了看他的床,啊,蓋著雪白的罩單,不但一塵不染,而且平平整整,連一絲皺褶也找不出來。

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並不去坐床,而是在我麵前以稍息姿態站著,雙手背到身後,麵上掛著客氣的微笑,似乎在等待我提出什麼問題,打算耐心地回答我。

我談興全無,便把備課中遇到的一個問題提了出來,他呢,俯身到書桌上,操起筆為我在紙上邊畫邊講。我得承認,他講得很認真、很細心,對我確有啟發,但是,講完了這個,他便直起身來,又無話了。我當然隻好告辭。

一個月以後,再沒有人去敲他的門,因為大家都遭到了和我差不多的“禮遇”。小餘揶揄地說,真該在他的小屋門口貼上副對子:“遊人止步”、“閒人免進”;橫批:“怪人居”!

魏錦星在教學上顯然比我們教得更好一些,像吳老師那樣的老教師聽完他的課,經常當著我們的麵頻頻讚揚;學生也反映他講課清晰易懂,“沒有一句廢話”。他一樣給學生補課,一樣找學生談話,隻不過絕不把學生帶回宿舍,他安排的地點不是教室就是教研組。到了夏天,有時乾脆就在操場邊、樹蔭下。

魏錦星那小小的宿舍漸漸顯得神秘起來。不久就傳出了一個秘聞,說他那書桌有三個抽屜,其中一個抽屜說空也空,說不空也不空,總之非常非常奇怪——那抽屜底上,擱著一張同底麵積差不多相等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微笑的姑娘的大頭!這秘聞發源於小餘,小餘自說是有一天晚上備課,因為實在得用一本習題集,而這習題集隻有魏錦星才有,所以不得不去敲魏錦星的門。魏錦星爽快地把習題集借給小餘以後,便提上暖瓶,準備去打開水,他側身讓小餘出了門,待了一會兒,這才朝鍋爐房而去;小餘回到自家宿舍,還沒坐下,就發現鋼筆不見了,他想也許是落在了魏錦星桌上,便跑去找;魏錦星打開水還沒有回來,小餘在桌上沒找見鋼筆,便順手拉開抽屜找了一遍……當然,鋼筆最後是在小餘自己的書桌下麵找到的,不過,魏錦星抽屜底上的大照片的事兒,從此也便暗暗地傳布開了。

“真想不到,魏錦星倒走到咱們頭裡去了!”小餘這樣議論過,甚至注意過郵遞員擱到傳達室的信件——有沒有用娟秀的字體寫出“魏錦星親啟”字樣的來信?但是,小餘的這種多餘的好奇心,慢慢地也就無法維係下去了,因為,我們住單身宿舍的其他同伴們先後都結了婚,搬出校外成了家。小餘也有了女朋友,而魏錦星卻依然是一個人住在那間8平方米的小屋中。

歲月,隨著一節課又一節課的鈴聲匆匆消逝,“魏錦星是一個怪人”的判斷,隨著每日粉筆灰的揚起與飄落,在我們的心目中鞏固下來。不過,在工作上魏錦星同我們每一個人都處得很好,幾乎沒發生過什麼值得一說的特殊情況。

然而,除了每日的教學工作,我們還有另一種生活,就是所謂政治生活。漸漸地,政治生活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多、位置也越來越高。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教學工作似乎並不能算是革命,我們如果要革命的話,必得用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開政治性會議、聽彆人發言、自己發言、寫大字報、看大字報、揭發彆人、檢查自己、搜索5%、保住自己在95%中的位置……漸漸地,魏錦星的日子便突出地難過起來。

記得那是在1964年夏天。正是“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搞得熱鬨的時候,教師團支部搞起了整風活動。我和魏錦星那年都已經28歲,參加完整風也就該辦退團手續了;過羅篩般的整風整到魏錦星頭上時,小餘——那時候他正擔任團支部宣傳委員,在時代氣氛的熏陶下,充滿了在一切一切方麵推進革命化的狂熱——放了頭一炮,這一炮不但把魏錦星打得麵色慘白,而且,也使全場為之一驚:

“魏錦星同誌的精神狀態與火熱的革命時代格格不入,請他向同誌們交代一下自己的陰暗心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魏錦星身上,記得那天他獨自坐在會議室的一把破舊的沙發椅中,蜷縮著身子,沉默了足足兩分鐘,才笨拙地辯解說:“我沒有什麼……不革命的心理啊;當然,我有缺點……可是,不陰暗……”

如今回憶起來,真是難以解釋。小餘的那一炮明明武斷之極,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緩和氣氛,就是我自己,也在幾位同誌發言附和小餘之後,沉不住氣地表態說:“我們應當在一切方麵實現革命化,堵塞一切通向修正主義的管道;希望魏錦星同誌在八小時工作之外,不再保留個人的‘自留地’!……”當時會場上一派嚴肅氣氛,仿佛中國之是否能夠防止變修,全係於魏錦星能否改變他的脾性。

這次整風很有成效,有的同誌被整掉了說話喜歡藝術誇張,富於幽默感的習性(這種習性被上綱為“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有些同誌在“革命化”壓力下戒掉了圍棋,賣掉了吉他,收斂了哼唱《鍘美案》的歌喉(被表揚為“交出了思想領域中的自留地”);我也被整得生怕和“資產階級溫情主義”沾邊,努力鞭策自己用“事事離不開階級鬥爭”的眼光去看待一切……儘管我們不可避免地仍有著各自的某些非規範性的特點,但都自覺地將這種特點壓縮,藏掖到最高限度。隻有兩個人變化不大,一個是小餘,因為他的偏激和好鬥似乎堪稱規範,所以毋庸有所變化;另一個便是魏錦星,他背負著冷眼與誤解,依然是那樣勤懇地工作,依然是那樣一種生活方式……

1966年夏天到了。突然大家都掉進了令人頭暈目眩的熾熱旋渦,連小餘也未能例外。一時間校園裡處處貼著“小將”們用最極端化的措辭寫成的大字報,不僅是貼在牆上、門上、講台上、黑板上,甚至還貼在教師們的辦公桌上、座椅上乃至於脊背上。

一開始,魏錦星當然絕非是橫掃的重點,但是,也不知應當解釋為偶然還是必然,他很快地被卷到了旋渦中心。事情是這樣的:

那一天,在大操場上批鬥黨支部書記周大姐,戴高帽子、掛黑牌不算,還要當眾剃什麼“陰陽頭”。我們全體教職工被集中在會場最前麵,以備隨時從中揪出“走資派複辟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押上台去陪鬥,因此,個個忐忑不安,在烈日的炙烤下,熱汗和冷汗浹背交流。小餘低頭坐在我身旁,連嘴唇都嚇白了,顯然,他比我們更加痛苦,因為萬萬沒有想到,他也一樣被掃到了“右”的行列。

事情來得很突然。正當幾個“小將”要給周大姐剃“陰陽頭”時,魏錦星不聲不響地離開我們的教師席,低頭朝會場外走去,於是,被身著綠軍服、臂戴紅袖章、手持寬皮帶、綠軍帽下聳出兩把“刷子”的“女兵”喝住了:

“乾什麼去?”

“我惡心。”

“滾回去!革命不怕死,惡心也得參加鬥爭!”

“我惡心。”

“你早不惡心晚不惡心,這會兒惡心是什麼意思?”

“我惡心。”

“要革命的滾回去!不革命的小心狗頭!”

“我惡心。”

“你到底是什麼陰暗心理?你說,周溪清是不是牛鬼蛇神走資派?”

“她算什麼派我弄不懂。我就知道她是人,是個好人……”

“他媽的保皇派,反動透頂!”“女兵”揮起皮帶,銅頭打到魏錦星腦殼上,發出一聲驚動全操場的脆響。我們還來不及從新的惶悚中清醒過來,魏錦星已經被揪到了台上,滿臉血汙,讓人扭住隨周大姐一同剪了“陰陽頭”成為陪鬥的頭一名……

當然,他的宿舍立即遭到了查抄,沒有抄出其他任何罪證,隻抄出來那張大照片,於是,那張大照片很快便被粘到了大字報上,予以“示眾”。我在那時才第一次看見,照片上是個長得並不漂亮、但是青春煥發的、爽朗地笑著的姑娘。

根據一種“必然”的邏輯,魏錦星被“群眾專政小組”掛上了“大流氓、壞分子”的牌子,關進了地下室。

兩天以後,“群眾專政小組”把魏錦星押出來勞改,給了他一把大笤帚,讓他去打掃操場上的公共廁所。

那一天,我作為“走資派重用的紅人”,也被派到操場勞改,任務是蹲在操場邊上拔草。正當我幾乎被暑氣弄得暈過去的關口,忽然,傳來一聲撕裂人心的慘嗥——那聲音是我平生從未聽見過的,今後也絕不忍再聽。我想,倘若把一個人的**扔進油鍋,也未必會發出那種慘叫。隻有當一個人的靈魂被擲進油鍋時,才會有那般的狂嘯……

我抬頭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啊,原來是魏錦星。他發現了粘在大字報上“示眾”的大照片,像頭獅子般地撲了過去——當然,他立即被身邊的押解者扭住了,於是,兩個人扭作一團,不用說,很快就有另外幾個“群眾專政小組”組員去支持戰友,於是,兩分鐘以後,魏錦星便被踢打著又帶回了地下室。

太陽靜靜地照耀著白晃晃的操場。我受了這個場麵的刺激,眼前似乎旋轉著一個灼目的萬花筒,終於仰麵暈倒在操場上……

眾所周知,後來學校裡又發生了許許多多難以想象而居然出現的事情。我隻想告訴你,有一天,那是在包括我和魏錦星在內的大多數教師終於被進駐的工宣隊解放以後,小餘忽然很激動地跑來對我說:“嘿,你說頑固不頑固——魏錦星的抽屜裡,又有張大照片了,還是原來的模樣——肯定是他用舊底片新放大的……”這回,小餘沒說他是怎麼發現的,但是,我相信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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