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穀小溪默默流(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9111 字 7個月前

藍伊梅在畫舫齋的畫展廳裡緩緩地走動著,她雖然不時停留在某幅圖畫的前麵,卻總是不能“入畫”,她從畫框的玻璃上看出了自己淡淡的麵影,忍不住理一下鬢、揚一下眉……姑娘今天有心事,並沒有把畫展看完,她就步出展廳來到池邊的回廊上,選了個清靜的地方坐下,微倚著朱紅的廊柱,望定一泓秋水中成扇麵狀聚攏的紅魚,爽性沉思起來。

藍伊梅二十六歲了,看上去卻仿佛才二十歲出頭;誰也難以相信她是印刷廠膠印車間的老師傅,已經都帶出了兩個徒弟。今天她濃密的冷燙過的黑發因為已經長得齊肩,便用銀色的橫“8”字形發簪在腦後彆成一朵墨菊;她那紅潤的鵝蛋形臉龐,春燕羽毛一般黑亮的秀眉下,同秋水可以媲美的一雙杏核眼,都堪稱美麗的楷模,唯有緊閉的雙唇略顯得厚了一些、大了一些,但跟她接觸不久,人們也就會覺得那不但不是什麼缺陷,恰恰是熱情和開朗的象征。

藍伊梅手中撚著一枚拾來的楓葉葉柄,默默地想她的心事。今天她休息,傍晚有個約會。本來她打算在家裡洗洗衣服、看看書,到四點多鐘再出來,可是實在忍受不了媽媽的質詢和叨嘮,隻把幾件內衣洗完晾好,她便跑出來了。這回的對象是廠醫務室劉大姐給介紹的,已經見過一麵。藍伊梅同劉大姐約定暫不告訴媽媽。媽媽真是的,急得沒個道理。藍伊梅最聽不得媽媽的這個邏輯:“如今北京城裡,你們這個歲數的年輕人女多男少,你就彆挑肥揀瘦啦,思想正派、人老實就行啊,要不把你自己耽誤了,後悔來不及!”光是思想作風正派、人老實就行啦?去年二舅給介紹的那位銀行職員不僅正派、老實,還是個先進工作者呢,可那份古板啊……藍伊梅不喜歡,回到家裡,剛宣布不想跟他好,媽媽和二舅就氣得一個勁地數落,說她是“資產階級思想”。藍伊梅心中有數,自己絕不是那種單純追求物質條件和外表的“高價姑娘”,但是找對象這個事兒它是非常微妙的,不合心意的人。憑什麼非得勉強接受呢?

劉大姐這回介紹的是個小學教員。廠裡的姑娘們看得起小學教員的沒幾個,原因很簡單——小學教員社會地位低、福利差、工作苦。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幾乎誰也不會放棄上小學的權利,可是長大以後卻大批地“忘本”,不願意當小學教員,不願意嫁小學教員。藍伊梅可有主意,她不那麼看問題。小學教員不也是知識分子麼?她心下總想找個知識分子,倒不論這知識分子掙多少錢,她圖的是那麼一股子愛讀書、講禮貌、文質彬彬的勁兒。劉大姐生怕藍伊梅不願意見麵,一再地誇讚那位名叫範鐵雁的小夥子的優點,沒想到藍伊梅不等她說到最後便乾乾脆脆地表態說:“趕明兒晚上在您家見見麵吧!”

一見麵,藍伊梅就動了心。那範鐵雁三十歲,除了皮膚黑,個頭、長相、做派、談吐上都令人滿意,確有股子藍伊梅暗中追求的“知識分子味兒”。

從劉大姐家出來,說是一塊去搭111路電車,其實兩個都故意繞著彎兒走。一路上談到了業餘愛好,範鐵雁說最喜歡讀唐詩,藍伊梅不禁肅然起敬,她是有名的一九六九屆初中畢業生,上中學的三年除了念語錄、參加批鬥會和勞動,幾乎什麼知識也沒學到,後來她到黑龍江兵團時,也曾從同伴那兒借到過一本紙都發了黃的《唐詩三百首》,可是一多半都讀不懂;到底人家範鐵雁是“老高一”的,肚子墨水多點兒……他倆靠攏景山東街的大紅牆走,在月光下,樹影裡,範鐵雁把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給她背一句講一句,什麼“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藍伊梅既驚歎範鐵雁對劍術的深有研究,又驚歎他知道那麼多的典故,嘿,真有意思!當他們把整首詩欣賞完,已經都走到美術館前頭了。劉大姐還操什麼心呢,他們不用中間過話,自己就約定了二次會麵的時間……

這二次會麵就定在今天傍晚,地點是中山公園水榭。

離約會的時間還早得很。藍伊梅出了北海公園,跨上自行車專往僻靜的街巷騎。本來她是圖離開繁華街道可以邊騎邊想心事,可是,當她陡然騎進一條掃得乾乾淨淨的胡同時,一顆心卻不由得咚咚咚加快了跳動,她這才發覺一種潛在的意識把她帶到了什麼地方——範鐵雁就在這條胡同的那所小學裡教書。

藍伊梅忽然生出了一種濃烈的好奇心,她想看看範鐵雁所工作的那所小學校究竟什麼樣。她跳下自行車,裝出仿佛車子出了什麼毛病的樣子,推著車朝前走去。近了近了,嗯,門口有好大兩棵槐樹,葉片還沒完全變黃,顯得枝葉扶疏有致,完全可以入畫。踏過門口時她沒好意思朝裡張望——其實無論是胡同裡的行人還是學校傳達室裡的老頭,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過了校門,忽然從高牆裡傳出了陣陣齊讀英語單詞的聲音,這聲音猛地激起了她心底的一股柔情,嗯!說不定這就是範鐵雁在領著孩子們讀呢……

再往前走幾步,藍伊梅發現學校的院牆有那麼一截正拆了重修,形成個豁口,可以一直望到裡麵去。修牆的工人大約是打歇去了,牆豁那裡並沒有人,藍伊梅可以儘情地朝裡望……啊,那三層的紅磚教學樓雖然已經破舊,倒也收整得清爽潔淨;操場上有個班正在上體育課,男孩子們正嬉笑著在籃球場上打球,女孩子們站成一排,麵對著一具長長的平衡木,輪流地爬上去過平衡木;一位體育老師穿著褪了色的棗紅絨衣、藍絨褲,背對著牆豁,正照顧著那些過平衡木的女孩。有個女孩非常膽小,一上平衡木就往腳底下絆蒜,緊張得小臉兒緋紅,那體育老師非常耐心地伸出手去保護,引她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藍伊梅扶著自行車車把,在暖得癢人的秋陽中閒閒地望著這平凡而瑣屑的景象,心弦本是鬆弛的,但是,陡地,她的心弦繃得飛緊,一顆心仿佛是掉進油鍋的水點,幾乎炸開……因為,當那體育老師轉過身來,一張臉恰對著牆豁時,她清清楚楚地看出,那竟是範鐵雁!

藍伊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個牆豁的,當她氣咻咻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時,才看出已經是東華門的筒子河邊,她把自行車推到一棵葉片已經變成暗黃的垂柳樹下,順手捋下一把半乾的黃葉,狠命咬著嘴唇,幾乎要哭出聲來……

最初的衝動,是在心裡恨劉大姐,啊,敢情她是存心不把“體育教員”這個真相說出來。體育教員!那是些被人們視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就算範鐵雁懂得唐詩,是個例外吧,可他整天在操場上跟孩子們打交道,風吹日曬都得忍受,天天回家一身熱汗,他那衣服誰洗得起?他一年還不得穿破十二雙鞋?本來小學教員待遇就比售貨員還低,這下可好,體育教員!飯量大,衣服費,嫁給這樣的人不更得受苦?犯得上嗎?……

電報大樓的大鐘悠悠地敲了七下,橘紅的殘陽把中山公園水榭映照得格外幽雅美麗,那正是藍伊梅和範鐵雁原定的約會時辰;可是他倆誰也沒有去,唯有水榭岸邊的楓樹忠實地守候在那裡,不時墜下幾片紅葉,悠悠地飄落水中,仿佛是在發出一聲又一聲歎息……

範鐵雁從平衡木旁轉過身來時,恰好一眼便看見了牆外的藍伊梅,雖然兩個人的目光隻有不及兩秒鐘的對接,但從藍伊梅滿眼的驚駭與滿臉的失望中,範鐵雁看出來,這回肯定是又“吹”了。

範鐵雁努力壓抑住心中湧蕩的波濤,鎮靜地上完了這堂課。他回到家時已經六點鐘。他的母親——一位到了退休年齡卻仍在教畢業班的中學語文老師——照例還沒到家。範鐵雁脫下汗濕的內衣,走到洗衣盆前,把它扔到了頭天沒來得及搓洗的棉毛衣褲旁邊,然後匆忙地用自來水擦洗一下他那黝黑壯實的身子,便穿上絨衣,到廚房以最快的速度做起飯來。待到做好飯,炒好菜,他便把飯、菜都溫在爐子上,回到屋裡,坐到桌前,把肘支到桌上,兩手十指不住地梳著那在風吹日曬中變得格外硬挺的粗發,心中飄過一團又一團的烏雲……

範鐵雁本是堅決反對劉大姐向所介紹的對象隱瞞他的具體身份的,但是劉大姐——他母親早年所教過的學生之一——坦率地勸告他說:“還是先達到見麵的目的再說,見了麵,人家看上你這一表人才了,你再一五一十把教的是什麼跟她說清楚,她興許就不嫌你是‘露天作業’了……”這勸告確有一定道理,已經不止一次了,介紹人把範鐵雁的相片拿去給人家看,人家總是先把眼睛一亮,然後,隨著“他是個小學老師,教體育的”這句話一出,眼睛忽又一暗,客客氣氣地把相片退給了介紹人,竟根本不來見麵。有一回總算見了麵,也還談得來,但女方有天早晨上班時,恰遇上範鐵雁穿一身運動衣,吹著哨子,額頭上沁出一片汗珠,正領著小學生在胡同裡跑步,當時臉色就變了,第二天就取消了下一回約會,理由是:“我沒想到當體育老師的天天都得這麼現眼……”範鐵雁母親目睹兒子的這種遭遇,心中也劃出了道道傷痕。但她畢竟是個有涵養的知識分子。從未在兒子麵前流露出過內心的痛苦與焦慮,每次總是淡然一笑,安慰兒子說:“事業為重,有晚福呢……”

範鐵雁同藍伊梅的頭次會麵,使他產生了由淡而濃的希望,他把見麵的情況詳細地同母親談了,包括那背誦唐詩的細節在內,母親嗬嗬地仰笑在藤椅上,自信地說:“誰說天下就沒有愛體育老師的姑娘呢?當年我不就是一個嗎?……”範鐵雁沒告訴母親,他和劉大姐恰恰是暫時都沒暴露體育老師這個身份。下午的那一幕,雖是一瞥,卻看得出藍伊梅被深深地刺痛了自尊心,她是百分之九十九不會再去水榭了;而範鐵雁的自尊心何嘗不被煎熬呢,他也不願為了那百分之一的或然率,到水榭去“現眼”……

範鐵雁抬起眼來恰恰看見桌上小鏡框中父親遺像,父親是個在中學任教四十餘年的老體育教師,去年才不幸因患癌症去世;是父親鼓勵他到小學去當體育教師的,從父親的熏掏、指導中,他也的確體會到了體育教師的神聖職責和體育課中的詩意……

範鐵雁在痛苦中瞥見了父親遺像下壓著一份請柬。那是父親的學生某青年畫家自己繪製的婚禮請柬,上麵用熱烈的詞句邀請這位師弟範鐵雁去參加他的婚禮。婚禮舉行的地點是一個什麼出版社的會議室。

玩味著這份請柬,範鐵雁心裡酸酸的。父親的學生都已經成婚了,父親的兒子卻“男大未能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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