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對著月亮(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5795 字 5個月前

我說:“可不是悶得慌!多虧你來看我。你陪我玩會兒吧,咱們是殺棋還是跳舞——收音機裡這時候準有舞曲。”

“大拇哥”擺著頭,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四壁掛著的一些掛毯上——那是我們廠的一種重要產品:有波斯式的幾何圖案,有傳統的“和合萬蝠”、“歲寒三友”等圖樣,也有仿國畫的花鳥山水,還有個彆仿油畫的現代題材掛毯……大的十多平方米,小的不足一平方米。“大拇哥”邊看邊讚歎:“不賴呀!夠意思!”

我說:“彆看我們廠是所破廟,這破廟裡織出的毯子專登大雅之堂,紐約聯合國大廈,巴黎總統府,東京都市政廳……全鋪得掛得有哩!”

“大拇哥”看完一圈,走到我那值班床上坐下,掏出包進口的“三五”牌香煙,動作優雅地遞給我一支。我抱歉地對他說:“我們這個地方不許吸煙,怕把地毯點著了。”他吹了聲口哨,把香煙拋起來又接住,揣回兜裡,倚到床上的被子摞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兩腿交疊,尖頭皮鞋一晃一晃地對我說:“景風,我要借塊掛毯,你小子可彆含糊!”

我坐在床邊上,搡搡他的腿說:“開哪門子玩笑!坦白坦白你們今兒個撇開我打算怎麼玩?”

“大拇哥”原來並不是開玩笑。他重複地說:“借我一掛地毯,我準在你七點交班以前送回來。”

我愣了。這怎麼行呢?我們廠的製度絕對不允許啊!再說萬一被人發現了可怎麼得了?我不願讓“大拇哥”覺得我太“教條”,就退一步說:“借,你也運不出去呀,掛毯又不是一根針一杆筆,揣兜裡就能帶走。你抱著毯子卷往外走,傳達室的於老頭準截住你。”

“我乾嗎抱著毯子卷走?”“大拇哥”坐起身來,指指大提琴盒說:“卷起來擱那裡頭不就得啦!”

我過去掀開大提琴盒一看,原來裡頭是空的!敢情“大拇哥”帶它來就是為了裝掛毯啊!

撂下盒蓋,我心裡亂營了。

“大拇哥”拍著我肩膀說:“你以為我會拐騙一塊掛毯,拿走獨吞了嗎?放心,絕沒那個意思。我隻是要你小子幫我個小忙。”

我撓著頭:“咱哥兒們,彆說幫小忙,幫大忙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兒,你要我個人的東西,任啥我也能給你,可這掛毯是公家的不是我私人的啊……”

“大拇哥”用手托托我下巴頦說:“你先彆發怵。咱們好商量。”

“小天鵝,你知道吧?上月舞會上跟你跳探戈的那主兒……”

我說:“知道知道,‘小子’早告訴我了,你們對上象了。她長得可真夠天鵝的份兒啊,聽說她家老頭是個廠長哩,祝賀你啦!”

“大拇哥”推我一把說:“彆光說好聽的!現在是你該拿出實際行動的時候啦!聽著,今天下午她和她媽她姐姐要來相我。這三位女士全是金眼皮,喜歡個榮華富貴。所以,我已經從我們廠弄出一小桶汽油,說動‘小駒子’他三叔借了我一套剛分得還沒搬進去的房間,又靠‘二拐子’和‘大鎖眼’給我準備了一桌酒席,‘阿臭’、‘蘿卜須子’他們給我借了個四喇叭的三洋收錄機和唐三彩瓷馬擺設,加上我自己早就製備好的沙發、立櫃、落地燈、活動式酒櫃……配上拐幾道彎弄來的花格子地席、蝶式吊燈、出口茅台酒和金魚酒心巧克力,估計準能把他們唬住,席上就把事兒定下來,初五辦事處一開門我跟‘小天鵝’就去登記……可是我那牆上還缺樣掛的,這不輪著該你成全我的好事了嗎?”

說完這番話,他就站起來,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繞看四壁挑選掛毯。他挑中了一塊根據東山魁夷畫意識出來的橫式掛毯,指著說:“就借我這塊吧,這色調正配我那全堂的布置——我搞的都是暖色!”

我猶豫不決,結結巴巴地對他說:“這……這樣好嗎?‘小天鵝’不是早晚也得知道……知道這好些東西……連房子全是借的嗎?”

“大拇哥”轉身望著我,滿不在乎地說:“當然早晚她得知道。可登記完了她就是我的人了,我鼻子底下長的什麼?不會慢慢跟她解釋?她會相信我的能力的。今天我需要借的東西,隻要我不斷地走門子,一二年裡我們就會全有的。彆忘了她家老頭是廠長,那廠子你和‘小駒子’他們不是都想轉過去嗎?人家比你們這集體所有製的福利高,有我這麼個關係,今後你們到了那兒準能分上甜活!快把掛毯借給我吧,我可已經跟‘小天鵝’吹出去有掛毯了!……你小子不願投資,光想中彩,那怎麼成呢?”

對這麼個局麵,我可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想起“大拇哥”早就對我說過的“至理名言”:“彆交那沒用的朋友!”過去我總以自己為本位來看待這句話。是哇,“大拇哥”這個朋友用處多大呀,沒有他,我能看上那麼多“內參片”嗎?我能參加那麼多的宴會和舞會,得到那麼多便宜和樂子嗎?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還應該以“大拇哥”他們為本位來看待這句話。他們跟我交朋友,也是為了圖我的用處啊。我的用處體現在哪兒呢?顯然,一塊上餐館開宴,撒出點錢去,那是夠不上“有用的”……怪不得有時候“大拇哥”在閒聊中過細地問我們地毯廠的各種情況呢!前幾天我就說起今天要值班的事,他把值班的地點、人數、環境……全打聽到了。我當時沒在意,現在才猛丁醒悟,他是早就計劃好要用我了——是啊,“彆交沒用的朋友!”難道他給我那麼多的甜頭,單單是因為我能叫他聲“大拇哥”嗎?

我的心就像被兩個球拍推來擋去的乒乓球,腦子裡的念頭就像“兒童運動場”裡的轉椅般旋轉不停。答應“大拇哥”吧,又覺著實在不該犯紀律,拒絕“大拇哥”吧,又覺著實在欠他的情。唉,友誼啊友誼,這回你可不像“它似蜜”了,你像沒濫過的澀柿子般麻口哩!

“大拇哥”坐到床鋪上,嗶嗶剝剝地嗑著瓜子兒,眼珠在變色“蛤蟆鏡”後轉悠著,耐心地等待我作出決定。

我低頭用手指頭摳著床單上的玫瑰圖案,倒好像那都是些汙垢似的。

“大拇哥”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啐了幾個瓜子皮兒到我臉上,“開導”我說:“瞧你這份窩囊相!友情為重嘛!你琢磨琢磨,‘朋友’的‘朋’字怎麼寫的?月亮對著月亮,互相借光嘛!如今要生活得幸福,快樂,不就得靠多交有用的朋友,多借光嗎?你趕明兒用得著我‘大拇哥’的時候多著哩……咱們又不是犯法,咱們就是互相借借光嘛!”

他這麼一說,我眼前仿佛真出現了個“朋友”的“朋”字,這“朋”字越脹越大,果然是兩個下弦月互相對著……

可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第一次感到了“借光”的苦味。“借光”真的永不犯法嗎?借來借去,這不已經快要“過線”了嗎?怎麼是好?“大拇哥”見我皺著眉頭不言語,便站起身看看表說:“是呀,你小子還嫩。就讓你想想吧!我先到西單再辦點事兒,提琴盒撂這兒,十一點我再來,到那時候你要還這麼窩囊,咱們先把賬算清,完了就誰也不認識誰!”

他走了。

我在庫房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動著也難受。我時不時瞥一眼那大提琴盒,黑色的盒身讓我聯想起一團盤著的大蟒。

我不住地看表。時間啊,你為什麼忽然又走得這麼快?你這是跟我開的什麼玩笑喲?怎麼不知不覺就已經十點了?

5

誰的腳步聲?難道是“大拇哥”提前回來了?

瞧清楚了來人,我的神經才鬆弛下來,那是韓玉樸。

他照例哼著歌,手裡抱著沉甸甸的《文物》雜誌合訂本,見了我便笑嘻嘻地說:“解放你來啦!找你的‘大拇哥’他們‘蓬叉叉’去吧!”

見我滿臉驚奇,他便解釋說:“長海他們家來了親戚,長海得跟他們聊聊玩玩,我們的設計工作暫停。我不願意回家,亂哄哄的容不得我看書,所以來這兒頂你的班。咱們一舉兩得,你得了熱鬨,我得了清靜。趕明兒輪到我值班也不用你再替我。怎麼樣,下巴頦該樂掉了吧?”

我可樂不出來。我斜眼望望一旁的大提琴盒,這就引起了韓玉樸的注意,他瞪著眼大笑起來:“哈哈……這是你變的魔術嗎?怎麼庫房裡添了這麼個龐然大物?”

我怕他去揭蓋兒看,忙攔到他身前說:“我的一個朋友,評劇院搞伴奏的,剛才路過這兒,說暫存一兩個小時,等會兒他就來取走……”

韓玉樸點著頭說:“原來如此,你放心走吧。你把他名字告訴我,等會兒他來了,我問清楚了讓他背走就是。我給看著,丟不了!”

我當然並不離去。韓玉樸上下打量著我,到這會兒他才稍微感覺出我有點反常。

我忙掩飾地說:“還是等他來了我再走吧……你坐下呀,我一個人悶得慌,有你來聊會兒也真不錯。”

韓玉樸從兜裡掏出一張歌片來,興致勃勃地說:“咱們一塊學這首歌吧,旋律忒美!”

我把他拿歌片的手打到一邊:“我可不是歌迷。你坐下,跟我聊會兒比什麼都強。”

他和我都坐到了床鋪上,我提起話茬說:“你是個大學問。你談談,朋友的‘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韓玉樸嘻嘻哈哈半正經半逗趣地講解開了:“‘朋’字有好幾種意思。一個意思是同一個老師教的弟子,引伸開就是相好的意思,古書上有這樣的話:‘同門曰朋,同誌曰友。’另一個意思是當‘比較’的‘比’用,比如有個成語叫‘碩大無朋’,就是大得沒法子比的意思。古時候還有把‘朋’當量詞用的。當時貝殼就是貨幣,五個貝殼叫‘一朋’。《詩經》裡說‘錫我百朋’,那就是五百個貝殼,多闊氣,夠買一台高級‘三洋’錄音機的了!另外,‘朋朋’還被用來形容風聲……不好的意思是‘朋比’的‘朋’,《唐書》上說:‘趨利之人,常為朋比,同其私也。’你可彆跟趨利小人一塊兒‘朋比’去啊,哈哈……”

我知道他是無意,可這話直刺我心窩,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因為韓玉樸笑到半當間自己止住了,眨眼望著我,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他:“有個說法,‘朋’就是月亮對著月亮,就是為了互相借光,隻有這樣才能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快樂!你說說,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韓玉樸重複著“月亮對著月亮”那幾句話,微笑了:“真新鮮!頭回領教!月亮自己並不發光,要說借光,那是借的太陽光啊……”

“誰要你講天文學!”我生氣了,“你跟我直說吧,你跟長海泡在一塊兒,究竟圖個什麼?”

真沒想到,他臉紅了,降低聲音對我坦白說:“我們想編本《京式地毯圖譜》,還想寫本《中國地毯史》……你可彆給我們往外亂說啊!”

咳,這對我來說算什麼答案呀!我刨根尋底地問:“寫這書又圖個什麼呢?稿費?出名?”

韓玉樸“撲哧”樂了,當胸杵了我一拳:“你淨想好事兒!我們八字還沒一撇呢!”

我還是不罷休:“你這個大月亮對著他那個小月亮,他淨借你的光了,你不覺著虧得慌嗎?我不懂,你們這號友誼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韓玉樸不樂了,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想起了他在團支部裡的職務:宣傳委員。他是不是要擺出個團支部的架勢,給我上政治課呀?我先給他打了“預防針”:“你甭給我來一套一套的理論,你給我說點心裡頭的真實想法!”

他倒又被我逗得微笑了。想了想,他誠誠懇懇地說:“我覺得,友誼,這也是一種高級的精神生活。它應當是高於人與人之間的物質關係的。我跟長海打小一塊長大,我們談得來,都愛好工藝美術,迷上了地毯設計……要比成月亮對著月亮,那我們就是兩個人造月亮——同步衛星——我們願意繞著地球母親,一塊鑽研學問,一塊發明創造、為祖國為人類作出貢獻……我們在一塊看展覽、旅行、寫生、看電影、看戲、彈琴唱歌、下棋練字、討論問題、鑽研學問……覺著特彆幸福,特彆快樂。跟你說吧,我們都起過誓,就是將來有了對象,成了家,我們也要一直好下去!當然啦,我們也吵過架……”

我忙追問:“你們也吵架?是你問他要什麼他舍不得給你嗎?”

韓玉樸把眉毛一揚:“我乾嗎問他要東西呢!是這麼回事,那回我們一塊去圖書館,我借的那本書有點開線,那裡頭有幅插圖把我迷得簡直丟不開手。我看呀摸呀,忍不住就想把它扯下來夾到我的筆記本裡去。長海看出了我的心思,瞪了我幾眼才把我止住。出了圖書館,他斥我說:‘多沒教養,起那號念頭!’你想我受得了嗎?我就脫口而出地說:‘你文明,你是瘸腿博士!’他登時變了臉兒,嘎噔嘎噔點著木拐飛快地離開我,一個人去趕公共汽車了。我賭氣站在那兒沒動彈,看見他沒人攙著,好費勁地才上了公共汽車,車窗裡閃著他變了樣的臉,我這才悔得不行……晚上,我到他家跟他認了錯,承認自個兒修養不夠。他拿本書遮住臉,變了嗓說:‘我也不該那麼說你,說得太重了。……’我把他手裡的書推開,他眼裡轉著淚花兒呢。你不是問什麼是朋友嗎?全部的答案我也說不出來,可我覺著,在一起能使自己變得更純潔更高尚,這才叫真正的朋友……”

聽了韓玉樸這番話,我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來的複雜滋味,我又服氣又不服氣,又羨慕又嫉妒,又後悔又想挺住,又想再跟他深談,又怕再往深想,又舍不得他離開又怕他留下……

終於,我粗魯地對他說:“行了行了,你走吧!我不用你替,反正今天我認倒黴了,這個班,我就值到底吧!你請吧請吧!”

韓玉樸微微偏著頭,眉頭抖動著,默默地望著我,顯然是在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不能讓他留在庫房琢磨我,再說,十一點眼看就要到了,萬一“大拇哥”跟他碰上可就麻煩了。我站起來先拉後推,由命令而懇求地對他說:“你走吧你走吧,現在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

韓玉樸抱著他那《文物》合訂本,依我的請求,哼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曲子走了。臨走他親切地對我說:“景風,我希望過完節後,能再跟你討論關於友誼的問題。”我使勁地點頭,真心實意地答應了他:“準的!我主動找你!”

韓玉樸的身影消失以後,我一看手表:十點三十二分,離“大拇哥”回來不到半小時了。我望望那大提琴盒,心頭就像被人揪了一把。我雙手插進褲兜,低著頭來回地在大提琴盒麵前疾走著。我感到自己正處在人生的一個三岔路口上,麵前兩個路口都立著月亮對著月亮的路牌:一條路上是“大拇哥”他們在對我招手,發散出煙酒茶飯的香味,回響著流行曲和笑聲;另一條路上可以看到韓玉樸和侯長海攜手同行的身影,他們前方是一座閃著光芒然而陡峭險峻的修養和事業之峰……

啊!請你們幫我來決定吧:該往哪邊邁步?

快點回答我吧,現在還來得及!

1980年4月寫於垂楊柳:,,,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